恭亲王奕欣自酒楼跃下,在街口找到自己来时所乘的马车,然后催着跟班小厮和车夫纵马疾驰回恭王府。
他这次出来是应宝鋆之约商议一件秘密的事情,所以让马车和跟班都留在街口等候,自己单独走到酒楼内与宝鋆相会。原本,恭亲王和皇帝一起在上个月就前往京郊的龙泉峪,为已去世三年的道光皇帝进行安葬,但由于他的亲生母亲康慈太妃在送葬仪式中触景伤情,便由他陪着太妃在仪式完成后便匆匆回宫,后面那些复杂冗长的典礼便由咸丰皇帝自己主持。
道光皇帝驾崩的时候,其陵墓——慕陵尚未竣工,所以称为棺木的“梓宫”就暂厝在庙宇里。按照守孝三年的传统,咸丰皇帝在守制之期到了之后,正式举行典礼将道光皇帝入陵大葬,随葬的还有道光生前三位皇后,三位皇后中的孝全皇帝是咸丰皇帝的生母,所以咸丰皇帝对此次“恭奉陵寝”非常重视,所有该行礼仪都按礼部所拟的册子举办,所有该拜的庙宇神牌都亲自领队跪拜,于是典礼便比预期的时间拖延了许多时日。
恭亲王护送康慈太妃是在前天回的京城,昨天他回府沐浴休息了整整一天,今日一早便被好友宝鋆派人请到酒楼里商议一件密事。他昨天得到的消息是皇帝驻跸在行宫,今天的行程是到附近的庙宇拜佛,所以没料到皇帝会这么快回京,若不是在酒楼听到步军统领衙门的人兵士打扫街道,自己就会错过了进宫迎驾的时机。
奕欣回到恭王府换上紫金蟒袍,挂了朝珠便乘轿匆忙赶入宫中,这时内务府的一众官员已经在紫禁城里挂锦铺红,准备好了迎驾的仪式。按照规矩,奕欣要先给康慈太妃请安,所以自东华门入宫,然后便由隆宗门进入内宫,再转道来到位于紫禁城西北的寿康宫里。
奕欣的生母康慈太妃自道光皇帝死后,便一直住在这里。奕欣在宫外让太监进去通报,自己立在宫门口等候。
这时,他看到宫门内有一群太妃、太嫔从大殿里鱼贯而出,神情严肃地进入了寿康宫里的一处佛堂内。正在他感到奇怪的时候,刚才进去通报的太监便立在大殿外的台阶上高喊:“请恭亲王奕欣入宫觐见!”
奕欣整了整帽子,进入寿康宫,走到大殿前,他轻声问那太监:“里头出什么事儿了?”
那太监较为谨慎地答道:“太妃从昨儿个回来就一直不高兴,这会儿还在气头上。”
“在气头儿上?”奕欣觉得他话里有话,便追问道,“既然是一直不高兴,怎么说在气头儿上呢?你老实说,今儿个是不是有人惹太妃生气了?”
“这……”那太监想了半天,“八成儿是皇上新入宫的那些小主儿惹到太妃了。”
“那些小主儿刚进宫没多久,怎么会惹到太妃呢?”奕欣心中暗自奇怪,但知道再问下去,这太监也不敢再说什么,便不再追问,一直随他进入寿康宫寝殿。
奕欣经常来这里陪伴母亲,刚才他让太监通报,是怕宫里有先朝的太妃和当今皇帝的**女眷,遇到了在礼数上有所不便。所以,刚才他看到先朝的太妃们都从寝殿出来聚集到佛堂里,便知道寝殿里不会再有外人,于是一进院子便无所顾及,不用太监通报就掀帘而入。
“给额娘请安!”奕欣跪下行礼,“皇额娘吉祥!”
“起来吧,起来吧!”康慈太妃的声音有些烦躁,“你们快给老六上茶!”
第二句话有点像是在找太监的麻烦,奕欣知道母亲的确是在“气头儿上”,见谁都会不顺眼,所以起身上前,笑着问道:“额娘身体好些了吧?别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劳神忧心!”
“唉!”儿子的话让康慈太后的心里略感宽慰,她挥手示意奕欣在身旁坐下,然后又对屋里的宫女道:“你们沏一壶菊花放到这儿,就先都出去吧,那一身的绿衣服,看得我直晃眼!”
宫女们自入春以来都换上了深绿的衣装,原本绿色入眼,会让人心情愉悦一些,但康慈太妃这两日却觉得绿色尤为刺眼。
待宫女们退出后,奕欣亲自为母亲斟上一杯贡菊花茶,递了上去:“额娘因绿色而忧,一定是为皇兄没有为您立太后的事烦心吧?”
自古“正室穿红、侧室穿绿”,在清宫之中也是如此,奕欣天姿聪颖,见母亲无故怪罪宫女的绿色衣装,便知一直未被先帝封后的母亲一定是为自己的侧室身份生气。
“唉!”果然被儿子说中了心事,年仅四十岁的康慈太妃长叹一声,感慨地道,“皇帝十岁时便没有了娘,他亲娘孝全成皇后比我大四岁,在宫里一直与你祖母孝和太后不和,婆媳间的芥蒂越来越深,后来她便突然去世,只留下了当时瘦瘦弱弱、可怜巴巴的皇帝,先帝便让我将他抚养成人。这十年来,你们兄弟俩就在我身边,一个老四,一个老六,我都当成我自己的亲生儿子,……”
“可是,”下面的话康慈太妃不忍说,但恭亲王奕欣却接过来,颇为不平地道,“我四哥却未必把您当成他的亲娘,不然的话,他应该一登基就把您封为太后才是!”
在清朝的**里,以皇后为首,接下来依次是皇贵妃、贵妃、妃、嫔、贵人、常在、答应,康慈太妃在道光皇帝在世时就被封为静皇贵妃。当时,因为咸丰皇帝的生母孝全皇后病逝,道光皇帝追念不已,所以一直不愿设皇后,康慈太妃在当时作为六宫之首,代行皇后的职权,统驭六宫。后来道光皇帝死了,她原以为新即位的咸丰皇帝会在封号上把自己晋升为正牌的“太后”,结果咸丰皇帝始终没有此意,这让康慈太妃一直沉浸在阴郁和不快之中。
“先帝在时,共立过三位皇后。”康慈太妃望着门外的远处,感慨地说道,“第一位是先帝当皇子的时候娶的嫡福晋,她是钮祜禄氏,谥号为‘孝穆成皇后’,可惜她的命太薄,嫁过来才一年就去世了;第二位是先帝当时的侧福晋,嫡福晋死后,她便升为嫡福晋,后来先帝继位,她自然成了皇后,结果她也命薄得很,当了十三年的皇后便去了,现在的谥号为‘孝慎成皇后’;第三位就是当今皇帝、你四哥的亲娘了,她跟我一起入的宫,那一届的秀女里,就属她既聪明又漂亮,所以当时封为‘全贵妃’,现在的谥号也就成了‘孝全成皇后’。唉,‘全’,她诗词歌赋、刺绣女红哪样都会,真是‘全’啊!”
恭亲王奕欣默默地听着母亲在那追思往事,没有说话,只是不断地给她续上茶水。
“前几天,”康慈太妃继续说道,“我看着她们的棺椁一个个儿地抬进了先帝的陵寝,她们都是先帝的皇后,应该与先帝一同长眠百年的。可是,当时我突然想,我死了以后呢?我只是先帝的‘妃’,不是妻,只是他的妾,到我死了,我是无法跟他安葬在一起的。在给孝全皇后上香的时候,我心里就对她说,姐姐,你虽然去了,但你永远和先帝在一起了,可妹妹我呢?虽然活着,却永远不能和你们葬在一处了!”
说到这里,康慈太妃凄然泪下,掩面大恸。
奕欣明白母亲是因先帝“奉安”的典礼触动了心头的痛处,所以无法控制情绪。他抚着母亲的背,安慰道:“额娘,别想这些事了,现在儿子在您身边,六姐也经常进宫来看您,一家人在聚在一起多好,何必总想些不开心的事呢?”
“六姐”是指康慈太妃的亲生女儿、比奕欣大六岁的六公主,先前已指婚给一等诚嘉毅勇公富察·景寿。
“唉!”康慈太妃情绪稍定,她拭了拭眼泪,“好在还有你们两个陪我,不然的话,我还不如跟先帝去了算了!”
“额娘这是说哪里话!”奕欣忙道,“您这么一说,就好像儿子女儿都不孝顺似的。”
“你们是孝顺,”康慈太妃的语气突然转得凌厉起来,“可他呢?先帝的大丧还没过,他就把秀女接到宫里来了,且不说咱们皇家,就是小门小户的普通人家,哪有儿子穿着老子的孝服就娶媳妇的?这到哪儿都不合规矩嘛!”
话中的“他”是指咸丰皇帝,咸丰皇帝在去年年末就选了一批京旗秀女入宫,并在宫里给几位秀女赏了封号,这让康慈太妃大为不满。
“是啊。”奕欣也对咸丰皇帝的做法有些不满,“现在朝里朝外多少事啊,南方的长毛已攻入湖南湖北,山东河南的捻子又聚众造反,英吉利、法兰西那些洋夷又嫌通商没捞着钱,吵着要修订《江宁条约》,多少大事都堆在那,四哥反倒有心思去选什么秀女!”
康慈太妃呷了口茶:“皇帝还没有皇后,只有两个当阿哥时的侧福晋,选秀也是想看看,这秀女里头能不能挑出来一个正儿八经女子,来当这六宫之主。”
“哦?”奕欣一怔,“四哥难道要在这批秀女里头找一个皇后出来?”
康慈太妃点了点头,道:“他肯定是这个意思。只不过,这批已进宫的秀女着实不怎么样,那个长得像狐媚子一样的‘英贵人’今儿来给我请安,竟然穿着大红色的旗袍,哼哼,先帝的牌位还没入太庙,这大丧就还没算完,她竟然不穿素、不戴孝地穿个红灿灿的旗袍来刺我的眼,这还哪儿把先帝和我这太妃放在眼里哟!”
她越说越气,那只戴着玉扳指的左手不住地敲打着床面。
奕欣这时才明白,是“英贵人”那红色的旗袍惹怒了太妃。那个英贵人是皇帝在进宫的秀女里最为宠幸的,一进宫就被皇帝看中,封为了贵人,所以恃宠而娇,在太妃面前也不顾及对方的忌讳。
“额娘,先别生气。”奕欣见母亲气成这样,心里对咸丰皇帝更为不满,同时也对这位目中无人的英贵人痛恨之极,他放低声音问道,“您刚才没有当面呵斥那位英贵人?”
“我碍着皇帝的面子,怎么好当面说她?”康慈太妃摇头叹息,“她们走了以后,那几位太妃太嫔在这儿劝了我半天,就你来之前,她们还在这儿劝我呢!”
“原来如此。”奕欣联想到刚才在宫门口看到的情景,顿时把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顺了下来,他有心想帮母亲出这口恶气,所以略想了想,说道:“额娘,眼下皇上没有皇后,这六宫不能无主,额娘既然身在此位,就要像先帝在时一样,继续行使皇后之权。”
“老六,你的意思是……”康慈太妃似乎听出了奕欣话里的端倪。
奕欣目光如炬地望着母亲,把声音放到最低:“儿子觉得,额娘应该在皇上回宫之前,……”
“废了她的贵人!”康慈太妃脱口而出,话一出口,她立刻想到了这样做即将带来的后果,“如此一来,**的新一番大争斗将从今日开始了!”
听到“大争斗”这三个字从自己口中说出,她的双手不禁有些颤抖,那感觉说不清是兴奋,还是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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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狐》小花絮◆(无关剧情,可以略过)
【喻之林】:太妃,你急匆匆地要去哪啊?
【太妃】:还不是因为你!让我说了那么多的话,喝了那么多的菊花茶,现在我急着出恭啊!
【喻之林】:哦,去嘘嘘啊!
【太妃】:咦,我去出恭,你老跟着我干什么啊?一边儿去!
【喻之林】:哦,不好意思,我走先!
【宫女甲】:(悄悄地)看,那个男的一直跟着太妃!到厕所竟然也跟着!
【宫女乙】:(悄悄地)真的耶!难道他就是太妃的……面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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