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时子的清明时节,我在家准备好拜祭用品,打算在安静的城楼一角祭奠父兄。出门没几步,恰好下起了毛毛细雨。见雨势不大,也就懒得回家拿伞,继续前行。到了一个不怎么惹人注意的地方,我将祭品排开,点起了元宝蜡烛。双手合十,心中千言万语竟无从说起。当晚,哥哥头一次入我梦中,皱着眉头,单手拖着下巴,神色忧思。我惊醒,一身冷汗淋淋。
自从姚信义拒绝开城投降后,凉****日渐紧逼。数万人围在城外不到两百米的地方驻扎下来。从城墙上望去,一排排营房帐篷,整齐划一,不偏不倚,甚有威势。姚信义不得不下令封城,除了荆国文书传送外,外人不得入城。既然我的身份已被他和老先生知晓,刘劲也没必要再隐瞒。于是我让刘劲干起了他的老本行,探听敌情。凉军虽然在城下驻扎,却丝毫没有攻打的意思。刘劲乔装百姓出城,尽管有遭遇问话,不过警戒并不算太严密。另一边厢,朝廷军给我们的回复只有一个字“等”。
刘劲在城外打听两三天,带回来的消息:凉军暂时只围不攻,也是因为一个“等”字。我心中一亮:凉军已有足够的军力攻城,要等的大概就是新的将领。会是赤王月世琪吗?他会中我们的计吗?
我本想再向老先生探问个究竟,可是他好像对我避而不见似的。三番四次探访,得到的回复都是“外出了”。也曾旁敲过姚信义关于他的来历。只听说是长年在各国游走讲学的学者,姚信义在郊游途中碰上了,因佩服其学识,便供奉在家中。之后又遇上了凉恒两军进逼商阳,老先生便决定留下来为姚信义出谋献策。
不知不觉到了立夏,暑气开始肆虐。凉军军营换了帅旗——赤红为底的五爪金龙旗,新帅果真是赤王月世琪!
对于这样大名鼎鼎的将帅,朝廷自然也不敢怠慢,增派了五万援军在商阳周围。虽然不进驻城内,可总比之前毫无防备地暴露在敌方面前要好得多。
没过几天,均安也终于传来了王储的消息。我和刘劲匆忙赶去衙门,逮住姚信义问个明白。他什么也没说,只将公文递给我。
经查,王子楚丰熙“通敌卖国”罪名不实,但是在查证过程中,发现其私交边疆大将,企图拥兵自重,目无君上。喻废除其太子及一切封号,只保留宗藉,即日搬离东宫,迁至朝云。如无旨意,不得擅离。
王储被废!
大脑已无法思考,“私交大将”、“拥兵自重”、“目无君上”几个字火辣辣地灼着我的眼睛。
“老先生呢?!”我慌忙抓起姚信义的衣袖问。得知他在厢房,我不敢有片刻的耽误,马上飞奔过去。
情急之下,撞门而入。只见他一如平日,坐在窗前,云淡清风地品茶、看书。见我闯入来,没有丝毫惊异,只抬头瞧了我一眼,目光又回到书上。
我冲到他面前,跪下,叩了一个响头,声音颤抖地说:“求先生指点前路!”
“如果你问的是废储君一事,就不要浪费口水了。那已是死局。”“强兵而至,王储不来的话,我方无一人能敌!君上何以如此糊涂?!”
“哼!”他冷笑一声,啪的一声合上书,道:“不是你们的君上糊涂,而是你们低估了帝王心术。自以为能借敌军而玩弄他于股掌之中。他不单看清了你们的目的,还彻底断了你们的念想!”
我默默无言。地面上多了几滴水迹,全是我的冷汗。一直以来,我们都认为君上年迈,处理朝事已力不从心。只要边境稍加压力,他定必如往日一样,派王储出征。却没想到此举居然会激怒君上,害王储落得如此下场。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脚步声。那人没进来,只在门外恭敬地喊道:“老先生,太守要请二位到侧厅。”
老先生应话后,扶起了瘫软在地上的我,语气多了几分慈祥:“先去看看情况,再想对策吧。”
和他一起到了侧厅,跟姚信义讨论之后的城防。哥哥曾经收集过月世琪以往的战术概述,我把记得的部分罗列了出来给他们参考。半天下来,他们见我依旧心不在焉,就放我回家休息。
到了家门前,推了一推,发现门居然在里面反锁上了。听到刘劲的声音隔着门板问:“谁?”
我没好气地说:“是姑奶奶!”
他慢吞吞地开锁,而后只小小地开了一个缝隙,一把扯住我的手腕,拉我进屋。之后又用极快的速度把门给锁上。我正满脑子疑问,不经意扫到屋内还有别的人!
我拉住刘劲,用眼神询问。他警惕地摇摇头,作出噤声的手势,然后引我和那个人进了他自己的房间。刘劲的房内只有窗户那一边朝外,其余三边都是连着屋内其他房间。只要看住窗口附近,就可以防止窃听。进房后,他自个儿踱步到窗前坐下,又给我打了个手势。我明白了,他是在监视窗外是否有人,让我自己跟那个人说话。
我这才转头去仔细打量此人。还未开口说话,他就噼啪一声跪下,压抑着喊道:“表小姐!”
我心中立时一紧。会如此称呼我的,只有表姐蕙兰娘家的下人。今天公文里提到王储被贬至朝云,那是王族陵园所在地,却只字未提表姐是否同行。
虽然担心表姐下落,可是现在非常时期,此人的面孔又极生,我不敢大意。问道:“你是哪个房的?”
“回表小姐,小人一直都在老爷跟前伺侯,不在宫内。”
“姨丈可安好?”
虽然跟姨丈的感情不及表姐和姨母,可想到他年老遭此突变,心中不安。
“老爷......”那下人刚一开口,竟泣不成声:“老爷,不好......病了......小姐有......遗言留给表小姐......所以小人......就来了......”
小姐......
遗言......
晴天霹雳。
只记得分别当日,她身穿浅紫罩衣,头戴花冠,轻言暖语地一再交代路上事宜。以为只是短暂的分别,一如往年我往返于驻地和宫中,所以只留给她一个头也不回的背影。
想到如此,便觉异常揪心:你可有怪我?怪我吝啬一个回首?怪我的愚蠢?怪我的无用?!
晚饭,我颗粒没进。刘劲在一旁陪着我坐。桌面上的小盒,是那个下人带来的,说是表姐特意留给我的纪念。我打开,里面有一个墨绿色的小锦袋。我松开袋口,朝掌心倒出,竟是一小撮茶叶。我低头一闻,是我最爱的六安茶。
“学会忍耐初入口的苦涩,等待真正的茶味渗出。体味过后,蓦然回首,之前的苦涩,皆释然。”
那天的话言犹在耳。你到底想告诉我什么?是否在那时候你就已经预见了今日种种?先是父兄,再是你,我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对这些“失去”感到释然?
“天高海阔,任鸟飞。”
你最后的遗言,到底又想告诉我什么......
突然,一片黑暗朝我袭来,瞬间便失去了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