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卡西夫人的故事 (1)
当汤姆醒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躺在轧棉房的一间黑漆漆的小屋中，小屋里堆放着一些被遗弃的机器，还有满地的垃圾和烂棉花。
好像已经到了深夜，成群的蚊子飞向他，使他满身的伤口更加疼痛。此时他全身血迹斑斑，疼痛难忍。肉体的剧烈疼痛几乎使他不能思考。但是最令他无法忍受的是他那快要冒烟的嗓子。
“天哪，我的上帝，您在哪儿，您看见我了吗?赐予我力量吧，让我战胜一切痛苦的煎熬吧。”就在这时，汤姆还不忘对万能的主祈祷。
这时候，他听到了有人进屋的脚步声，灯笼发出的光照得屋子越来越亮。
汤姆忙叫道：“是谁啊!好心人，看在上帝的份上，给我一点水吧，我都要渴死了。”
进来的人放下了灯笼，从瓶子里倒出了一点水，走到了汤姆面前。原来是卡西夫人。她扶起了汤姆的头。汤姆大口地喝着水，可以看出他快要渴死了。
“慢慢喝吧，还有呢。我知道像你们这样的人最需要的是什么。以前我常常在夜里来给他们送水。”卡西夫人用她那一贯的语气说道。
“谢谢你，卡西夫人。”汤姆抬起了头，感激地说道。
“不用那样，我不是什么夫人，我和你一样都只不过是一个奴隶，或许比你还要卑贱呢。”说罢，她低下了头，走到了门外，抬进了一床小草席，草席上铺着一块在凉水中浸过的亚麻布。
“汤姆，来，试着滚到这上面来，它会让你感觉舒服一些的。”
汤姆缓慢地移动着满是伤痕的躯体。每当他移动一些，他就感觉身上的伤口要全部爆裂。因此他费了好大的劲才滚到了草席上。但是当他碰到那块亚麻布的时候，布的清凉好像带走了他身上的许多疼痛，这使他轻松了不少。
然后，卡西夫人又试着用了几个小办法使汤姆的疼痛减轻了许多。她干得十分熟练，看得出来她曾经干过这活。
最后，她又拉过一堆烂棉絮，把汤姆的头轻轻地放在了上面，说道：“我所能做的只有这些了。”
汤姆再次向她表示了谢意。女人点了点头，坐在了地上。她的双手抱着膝盖，一头长长的黑发披落在肩头，半掩着她美丽动人的脸庞。但此时她那满是忧郁和苦痛的双眼却凝视着远方，仿佛在回想往日的辛酸。
忽然她喊了起来，她的表情是那么痛苦，好像费了很大的劲才从往事中挣脱。“我可怜的朋友啊，你不要再执迷不悟了。你这样做是毫无用处的!这是一个地狱，他是一个恶魔，我承认，你很勇敢，你所做的一切也是正确的。但是你看看列格雷，他是个疯子，你不用和他讲理，你只有也只能无条件地屈服，这样你才能保住自己!”
汤姆听了这番话，好像被人当头打了一棒，一下子就愣住了。“屈服”，他也曾经想过。当他被打得皮开肉绽的时候怎么会没有想到这个词呢?汤姆睁大了的双眼，盯着神情万分激动与痛苦的女人，此时他眼中的卡西已不再是心中的“夫人”，而成为了那个一直与他斗争的诱惑的化身，这种感觉几乎使他窒息。
“我的天哪!我怎么可以放弃呢?我的主啊，宽恕我吧。”汤姆自语道。
“汤姆，相信我，那是没有用处的。上帝是从来都听不见你的喊声的，他从来不会伸出手来帮我们，他只会在暗处护佑着压迫我们的人。我相信，他根本是不存在的。我们天生要受苦，世上所有的一切都和我们过不去，我们又何必要浪费力气去反抗呢?我们自己下到地狱不就得了吗?”卡西说道。
这堆渲泄而出的大逆不道的话把汤姆吓了一跳，汤姆不禁闭上了双眼。
“你刚来，不知道这儿的一切，”卡西仿佛停不下来，又说道：“但我，却已经呆在这个地方五年了。这里的一切黑暗我都记在心里。我恨这个地方，它给我带来了无尽的痛苦，我现在早已经非人非鬼了。你看看，这个庄园多像一个地狱，它的四周都是沼泽，方圆几十里没有人烟。这儿也没有其他人。即使你被打伤，打残，甚至被活活烧死，埋掉，被活活打死，被剁成肉饼，要么是被狗活活咬死，都不会有人来为你作证。你会死得不明不白，不清不楚，没有人会记得你。上帝是不会光顾这里的，这里的一切都在他们的掌握中，他们的话就是圣旨，世上的法律不适合于我们。
我们只有听从他的吩咐，不停地为他们卖命，在这个地方，每天都有惨无人道的事情发生，每天都会听到奴隶的呻吟声。如果我把我知道的一切都说出，你一定不会相信这些暴行居然发生在人间。我又何曾想过要和他住在一起?我也受过良好的教育啊!天哪，我要和他在一块!一个猪狗不如的东西!他是什么玩意!我恨他!五年来，我无时无刻不在诅咒着他，同时，我也在诅咒我自己。我怀疑我为什么还要活在世界上?你看，他又弄了一个女人，她是那么的年轻，才十五岁。她居然把《圣经》带到了这个地方，她说她的女主人以前教她读过《圣经》，她还说她是个虔诚的教徒，这是多么可笑啊?”说着，卡西突然狂笑了起来，笑声中又多了一丝疯狂、悲伤和无奈。在这静静的夜里，听起来显得十分恐怖。
在这无尽的黑暗中，汤姆终于抑制不住了，他交叉着十指叫了起来：“我的主啊!你是否忘记了我们，我们在受苦呢!帮帮我们吧!上帝，我要死了!”
卡西没有理会汤姆的反应，继续说道：“你根本没有必要为那些和你一起干活的可恶的人去受苦，你不知道他们的本性，只要稍有机会，他们就会一起来反抗你!他们根本不会把一起受苦的人当兄弟，他们相互地抨击，相互排挤，因此你根本用不着去可怜他们，他们不值得你作出牺牲，相信我，我早就看透了这里的一切了。”
“可怜的人啊!为什么他们会变成这样?人怎么可能变得和禽兽一样?是不是当我逐渐习惯了这儿的一切后，我也会变成一个和他们一样的人，变得没有感觉?天啊，太可怕了!我已经失去了一切，我可爱的妻子、儿女、家庭和好心的主人，他们曾是那么地美好，要知道，要是他能多活上一个星期，我就自由了。我已经失去了那么多美好的东西，我不能再失去我的天堂，我的上帝!什么力量都不能使我的灵魂变成那样!”汤姆缓了过来，说道。
“但是上帝是不会怪罪于我们的，我们之所以变成这个样子，之所以变得毫无感情，完完全全是被逼出来的，与我们无关，他要是降罪的话，也应该把罪降到那些压迫我们的人身上。”
“是啊，但这些都不能成为我们作恶的理由啊!如果我的心肠也变得和桑博一样硬，我的作恶手段变得同列格雷一样恶毒，那么我并不想搞清楚我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这并不是问题实质所在，我所害怕的是我作恶这件事本身啊!作恶是不需要任何借口的。”
女人仿佛受到了什么启发，她的眼神凌乱，显得那么地茫然。不一会儿，她重重地叹气道：“真有道理啊!我的上帝!唉!”说着，她一下子瘫在那儿，脸上的表情极其痛苦。
屋子里十分地寂静，两个人都在想着自己的事情。过了一会儿，汤姆转过头去，对正在发愣的卡西说道：“夫人，您能帮我个忙吗?”
卡西夫人倏地一下站了起来，脸上又带着那种贯有的神情，坚定而略带高傲地望着汤姆。
“夫人，我看到他们刚才把我的外衣丢在了那边，就在那个角落。您能帮我拿一下口袋中的《圣经》吗?就在上衣的口袋中。”
卡西走到了屋角，从上衣口袋中掏出了那本《圣经》，回来递给了汤姆。汤姆虔诚地接过那本书，轻轻地打开了它，翻到了讲救世主临死前受尽折磨，而使我们得以痊愈的那段，可以看得出来，那页已被磨损得很厉害，而且还做了重重的标记。
“夫人，劳您大驾，您能给我念一念这一段吗?它写得是那么地好，我每回看到这儿都感觉被注入了无穷的活力。”
卡西夫人冷傲地接过那本书，快速地看了一眼那段。然后，她大声朗读起了这段十分令人伤感但却十分壮观的描写。她的语调十分地轻柔、优美，她的语音十分有特色。读着读着，卡西夫人的声音渐渐地颤抖了起来，甚至到了哽咽而发不出声音的那种程度，每到这个时候，她就干脆停下来，控制一下自己的感情，使自己完全镇定下来，恢复过来，然后才继续往下读。
当卡西夫人读到“主啊，请赦免他们吧，因为他们并不晓得他们做过了什么”这句话时，她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扔掉了书，把脸埋进了那一头长发之中，放声大哭了起来。
汤姆看着她那不停抽动的身体，心里很是难受，他默默地在一旁流着泪。屋里此时只剩下两个人的哭泣声。
“如果我们也能在心灵上得到升华，变成一个和他一样的人，那有多好啊，”汤姆说道，“他干起这些事情来是那么地得心应手，而我们却要历尽千辛万苦。天哪，我们是多么地无助啊，上帝!帮帮我们吧!仁慈伟大的主啊!您看见我们在受苦了吗?”
过了一会儿，汤姆缓了过来，他对卡西说道：“夫人，我想您可能在许多事情上都高过我许多，但是或许我也能教给您一些有用的东西。您说这个地方没有上帝，上帝是不会帮我们的，因为他眼睁睁地看着我们在这里受苦。可是您看到他的亲生儿子，我们的主耶稣受过的苦难吗?难道他不是一生在痛苦中度过吗? 我们之中又有哪个人落到了和他一样的下场呢?我们中哪一个又受过那样致命的打击呢?至少对我而言，我坚信上帝从来没有将我们遗忘。就像《圣经》上所说的那样，我们若能忍耐，主就必和我们同行。可是，我们如果不认他，他又怎会认我们呢?救世主和他的门徒们都曾受过痛苦的折磨。《圣经》上还告诉我们，他们是怎样被利锯给锯开，是怎样被石头砸死，是怎样四处奔走流浪，无家可归。我们绝不能仅仅因为自己在受苦，就不认上帝，就觉得他和我们作对，他已离我们远去。你要相信，只要我们坚信上帝，并且不向罪恶屈服，那么我们就会发现，上帝还在我们身旁。”
“但是上帝为什么还要把我们放在这个罪恶的地方，要我们不得不去作恶呢?”卡西问道。
“我相信只要我们愿意，我们可以不作恶。”汤姆回答道。
“等着瞧吧，”卡西又说道，“你是没有办法摆脱的，明天他又会重新回到你的面前，我可是见多了，我都不敢想象他们会怎么对付你，他们会用尽一切手段让你屈服的。”
汤姆一听，喊道：“我的主啊!你会保佑我的，我的上帝啊，你会救回我的灵魂的，求你帮我的灵魂保持洁净，永不屈服。”
“没有用的，这种祈祷，我以前听过许多了，但是事实证明它们是毫无用处的，他们都屈服了。埃米琳在刚来的时候也企图坚持，但是你要知道，在这个地方是没有用处的。所以，我希望你也能够放弃那些东西，以求自保。”
“死就死吧，反正我是不会屈服的，他们想怎么对付我就怎么对付吧，总会有一天，他们将无法阻止我死去。而我一旦死了，他们又能有什么办法呢?我现在很清醒，我早已下定决心，我决心在上帝的护佑下渡过难关，我觉得我一定会成功的。”汤姆说道。
卡西无言以对，她静静地坐在那儿，若有所思地盯着又脏又乱的地板。
“也许这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她喃喃自语道，“可是那些已经放弃的人岂不是彻彻底底的没希望了，他们已经死去!而我们却仍生活在这个罪恶的地方，越来越讨厌自己的一切，最终我开始厌恶起了自己，我觉得我自己就像一个魔鬼!我们死，可是自杀却是那么地令人恐惧!完了! 我已经不抱有希望了。看看刚来的那个姑娘，她可和我当年一般大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