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世界末日来到了” (2)
几天后，圣克莱尔一家搬回到城里去了。奥古斯丁渴望换一个环境，改变一下心境，因此他们离开了令人伤心的别墅、花园及那座小坟 ，回到新奥尔良去了。圣克莱尔每天在街上来回奔忙 ，想用这种繁忙喧闹的生活填充内心的空虚。在街上或在咖啡馆里遇到他的人，如果没看到他帽子上的黑纱，根本想不到他正承受失去爱女的痛苦。他，依旧谈笑风生，不是看报，便是评论时事，讲生意经。谁能知道这表面的微笑下包裹的是一颗已沉入黑暗死寂的坟墓的心!
“圣克莱尔真奇怪。”玛丽向奥费利娅小姐抱怨道，“我过去还认为伊娃是他在这世上惟一疼爱的人呢，可他好像轻易就把她忘了。我每次提起小伊娃，他总是一言不发，我原来还真认为他会比任何人都伤心呢，看来我错了!”
“欲哭无泪才是最深刻的痛苦，人家常常这样对我说。”奥费利娅小姐说。
“哼，鬼才信呢，都是说着容易。要是人们真的怀有感情，是不会不流露出来的，那是控制不住的。不过，话又说回来，重感情的人实在是很不幸。我宁愿像圣克莱尔一样无情，唉，我被感情折磨得太苦了!”
“可是，太太，圣克莱尔老爷已经瘦得一阵风就能把他吹跑了。他们说他什么都吃不下呢!”玛咪说，“我知道他忘不了伊娃小姐，我知道谁都不会忘了她，亲爱的有福的孩子啊!”她说着，流着泪。
“哼，不管怎样，他丝毫都没为我考虑，”玛丽说，“他从没安慰过我。可他该知道，一个做母亲的要比他们男人家难过得多呀!”
“一个人的痛苦只有他自己心里知道。”奥费利娅小姐郑重地说。
“和我想的一样，我的悲痛只有我自己清楚，别人都不能了解。伊娃过去倒是能明白我的，可她现在走了!”说完，玛丽便躺在竹榻上，又悲悲切切地哭起来。
世界上有这样一些人，他们的天性使他们在拥有一样东西时，觉得它毫无价值，而一旦失去，又变得异常珍贵。玛丽就是这样一个人。
当玛丽和奥费利娅小姐进行这段对话的时候，另一段对话正在圣克莱尔书房里进行。
一直忧心忡忡跟在主人左右的汤姆，几小时前就看见圣克莱尔进了书房，可等来等去都不见他出来。最后汤姆打定主意，要自作主张进去一次。他悄悄地推门进去，看见圣克莱尔在房间一头的躺椅上躺着，面前堆着伊娃的《圣经》。汤姆走过去，站在沙发边，他有点儿迟疑。就在这当儿，圣克莱尔突然抬起头来。他被汤姆脸上的同情和恳求的神情打动了，圣克莱尔握住汤姆的手，俯下额头靠在上面。
“噢，汤姆，我的仆人，整个世界是那么的空虚啊!”
“我知道，老爷，我知道，”汤姆说，“不过，哦，老爷，抬起头看看吧，看看我们的伊娃现在的国度!看看我主耶稣的国度!”
“汤姆，我确实看了。可问题是，当我朝上看时，我什么也看不到!要是我能看到什么，那该多好啊!”圣克莱尔深深地叹了口气。
“好像只有孩子，只有贫苦而忠厚的人才看得到我们看不到的东西，”圣克莱尔说，“这是为什么呢?”
“你将这些一向聪明、通达的人藏起来，向婴孩就显出来，”汤姆喃喃地说，“主啊，是的，因为你的圣意，本来如此。”
“汤姆，我不信仰宗教，也无法信仰，我总是怀疑一切，”圣克莱尔说，“我想相信这部《圣经》，可我无法做到。”
“亲爱的老爷，向仁慈的主祈祷吧，主啊，我相信，请你帮我消除我的疑心吧!”
“世上的事谁能看得清呢?”圣克莱尔眼神茫然，自言自语地说，“仁爱和信仰恐怕只是人类一种变幻不定，无法把握的情感吧?没有任何真凭实据，随着生命的消失而飘逝。是不是没有伊娃，没有天国，没有耶稣，什么都没有呢?”
“哦，亲爱的老爷，有的!相信我，有的，”汤姆跪下来，接着说，“相信吧，老爷，求你相信吧!”
“你怎么知道有基督呢，汤姆?你从没见过他啊!”
“我的灵魂能感受到他，老爷，时时刻刻都能感受到!哦，老爷，当我被卖出去，被迫离开我的老伴和孩子的时候，我差点儿就崩溃了，仿佛觉得一切都完了。这时，仁慈的主出现了，他站在我身边谕示道，‘别怕，汤姆!’他给我黑暗苦难的灵魂带来了光明，使我的内心得到了安宁。我很快乐，爱每一个人，并且心甘情愿向上帝献身，服从上帝的旨意，上帝让我去哪儿，我就去哪儿，我知道这股宁静的力量不可能来自我本身，因为我只是个怨天尤人的可怜人，这种力量是上帝赐予我的。我知道，上帝也一定会帮助老爷的。”
汤姆泪如泉涌，哽咽着说出这些话。圣克莱尔将头靠在汤姆肩上，握着他那结实可靠的黑手。
“汤姆，你对我太好了。”他说。
“在这样一个祈福日，要是能看到老爷信仰基督的话，我死也甘心啊!”
“可怜愚昧的人啊!”圣克莱尔说着，就直起身子，“你这善良忠厚的人啊，我不值得你爱啊!”
“噢，老爷，耶稣比我更爱你!”
“你怎么知道，汤姆?”圣克莱尔问。
“我的灵魂感觉到的，噢，老爷，基督的爱不是凡人能感受到的。”
“真奇怪，”圣克莱尔转过脸来说：“一个诞生在一千八百年前并且早已故去的人的故事竟能如此令人感动。不过，他绝不是人。”他突然又说，“一个人不可能有这么强的生命力!唉，我好希望自己能尊奉母亲的教诲，像小时候那样祈祷啊!”
“如果老爷愿意，”汤姆说，“希望老爷能给我念这一章。伊娃小姐念这章念得好听极了。伊娃小姐走后，几乎没有人念给我听了。”
那是《约翰福音》第十一章——耶路撒冷起死回生的感人故事。圣克莱尔大声念着，不时停顿一下，以抑制住心中被那动人故事激荡起来的情感。汤姆跪在他面前，双手握在胸前，平静的脸上流露出深深的爱、信仰和崇敬的表情。
“汤姆，”他的主人说，“你相信这都是真的?!”
“就像亲眼见过一样，老爷。”
“要是我也有一双你那样的眼睛就好了，汤姆。”
“我向主祈求，但愿老爷会有。”
“可是，汤姆，我的知识比你丰富，要是我说我不相信这本《圣经》，你怎么办?”
“噢，老爷，”汤姆做了一个手势，表示他的不赞成。
“难道这也不能动摇你的信念吗，汤姆?”
“一点儿都不会。”汤姆说。
“汤姆，你应该知道我懂得的比你多得多呢。”
“老爷，你刚刚不是念过，他将这些一向聪明通达的人隐藏起来，向婴孩就显出来吗?老爷刚刚的话不是当真的吧?”汤姆焦急地说。
“对，汤姆，我不是当真的，我不是不信仰上帝，而且我还认为确实应该信仰上帝。可是我还是不能相信，这个坏习惯实在令人讨厌，汤姆。”
“要是老爷能祈祷就好了!”
“你怎么知道我不祈祷呢，汤姆?”
“老爷祈祷吗?”
“要是祈祷时，天上有人听见，我就愿意，可是我祈祷时，根本没有人能感受得到。来吧，汤姆，你现在就做个祷告，让我看看你是怎么做的。”
汤姆心中正充满了各种祈愿。他祈祷时，将它们一古脑儿地倾吐出来，好像奔流的河水一样。很明显，无论有没有人在听，汤姆都认为有。实际上，圣克莱尔觉得自己被汤姆的信仰和感情的浪潮托浮着，几乎一直飘到了天堂的门口。他仿佛离伊娃更近了。
“谢谢你，汤姆，”汤姆站起来时，圣克莱尔说，“我喜欢听你祈祷，汤姆，不过现在你先出去吧，我想一个人静一会儿。下次再谈吧!”
汤姆顺从地退出了书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