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浪子父亲 (8)
虽然以富丽与优雅而论这只能算作三流,一切都是三年前添置的;但一个花花公子对此也很难说三道四,至多觉得这种奢华沾点俗气而已。这儿完全谈不上物品之间适应高雅品味的艺术。一个社会学博士很可能从这些无聊的许多饰品上觉察到某些来自情人:因为在一个已婚妇女的闺房里,只有那永不露面而又随时可见的半神半人才会送这些东西。这餐迟开了四个小时的晚饭只有丈夫、妻子和孩子三人享用,这便说明了家庭经济的拮据,因为膳食是测量巴黎人家财产的最可靠的温度计。一道豆汁香菜汤,一小块土豆底的小牛肉上浇着半红的水算作卤汁,一盘青豆和一些下等樱桃等等全装在缺角的碗碟里,锌制的刀叉既不铿锵悦耳又黯然无光。这样的饭菜和这个美女如何相配?如果男爵亲自看到这些,他会流泪的。在街角小酒店零沽的酒颜色混浊,就是装在灰暗的长颈大肚瓶里还是遮盖不住。餐巾已经用过一个星期。总之,一切都反映出没有自尊的贫贱和夫妇俩对家庭的漠不关心。最普通的旁观者看到这些也会想,这两个家伙已经山穷水尽,生活的必需让他们去玩骗人的鬼把戏了。瓦莱里对她丈夫开口的第一句话,就说明了晚饭迟开的原因,即使这顿饭,可能还是靠了厨娘谋求私利的忠心呢。
“萨玛农不肯收你的债据,除非出五分利,还要求你用薪水抵押的保单。”局长的贫穷还未公开。就不算外快,他还有表面上的二万四千法郎的俸禄;而这位职员可真是到了绝境了。
“你‘勾搭’过我的局长了,”丈夫望着妻子说。
“我想是的,”她回答道,并不觉得私下所说的这个切口使人惊恐。
“我们怎么办?”玛内夫接着说,“房东明天就来封我们家了。你的父亲连遗嘱都没写就撒手去死了!他妈的我敢说,这些帝国时代的家伙个个都以为自己像他们的皇帝一样长生不老!”
“可怜的父亲他只有我这个孩子,他是很爱我的!”她说,“一定是伯爵夫人把遗嘱烧了。他怎么会忘记我呢,不是他常常一次就给我们三千四千法郎大票吗?”
“我们欠了四期房租,一共一千五百法郎!我们的家具值这么多吗?‘这才是问题!’莎士比亚说过的。”
“嗳,再见,我的雄猫,”瓦莱里说。她只吃了几口小牛肉,那肉汁已被女仆挤下来送给一个从阿尔及尔回来的大兵吃了。“重病要用重药医!”
“瓦莱里!你上哪儿去?”玛内夫叫起来,拦住了妻子出门的路。
“我去看房东,”她理理漂亮帽子下面的鬓角发卷回答,“你啊,你该想法好好同这个老姑娘拉拉关系,要是她真是司长的小姨子。”同住一所房屋的房客彼此不知道社会身份是常有的事,这恰好最能描画出巴黎生活的方式。这点很可以理解,一个职员每天清早上班,吃晚饭才回家,而且每晚出门;他的妻子又醉心于巴黎的娱乐。他们当然不会知道有一个老姑娘住在四楼院子到底的地方,特别是有菲谢小姐那样生活习惯的姑娘。整幢房屋里,利斯贝德是第一个去拿牛奶、面包、木炭的人,不同任何人说话,而且太阳落山就上床睡觉;她从来没有信件,不接待来客,从不去邻居家串门。
她像一些不知名的小昆虫一样存在着;就像在某些房子里,人们过四年才发现五楼上住着一位认识伏尔泰、皮拉斯特尔?迪?罗西埃、博戎、马塞尔、莫莱、索菲?阿尔努、富兰克林和罗伯斯庇尔的老先生一样。玛内夫夫妇刚才提到的有关利斯贝德?菲谢的一些情况,是由于街区偏僻及他们自己的境况使他们不得不为了讨好看门人而保持一点关系才得知的。然而,老姑娘的高傲、沉默、矜持使看门人对她敬而远之;关系冷淡,表示了下等人的隐隐不满。再说,在巴黎的门房心里,一个付二百五十法郎房租的房客的地位和他们是相同的。既然贝姨告诉小外甥女奥唐瑟的体己话是真的,就可以理解女看门人有时同玛内夫夫妇俩说私房话时,认为只要简单地说她几句难听的,就能把菲谢小姐诬蔑一番了。当老姑娘从女看门人,体面的奥利维埃太太手中接过烛台时,她上前去看看自己住房上的阁楼窗子是否亮着灯光。在七月份的这个时刻,院子底部相当昏暗,老姑娘不能不点灯睡觉。
“噢!放心吧,斯丹卜克先生在家,他甚至都没出门过。”奥利维埃太太不怀好意地对菲谢小姐说。老姑娘一声不答。在这方面她仍然是个乡下女子脾气,凡是与她不相干的人无论说什么她都不介意;如同农民只看到本村,她只注重身边小圈子熟人的意见。因此,她毫不犹豫地上楼去,没有进自己的房间,而是进了阁楼。在吃饭后点心时,她把一些水果和糖果放进手提包要带给恋人;她现在去给他,完全像一个老姑娘带点糖果给狗吃。她看见奥唐瑟幻想中的英雄,一个肤色苍白头发金黄的青年正在一盏小灯旁工作,灯光借助一个贮满清水的玻璃球提高亮度。他坐在一张堆满雕塑工具、红蜡、凿子、粗粗加工的底座和溶在模子里的黄铜的桌边;他穿着工作服,手里拿着一件蜡模正出神地瞧着,样子正像一个诗人在推敲词句。
“瞧,文塞斯拉,我给你带来了这些东西。”她说着,把手帕放在工作台一角。然后,小心翼翼地从手提包中取出糖果和水果。
“您的心肠太好了,小姐,”可怜的流亡者回答的声音十分凄凉。
“这些会让你清火的,我可怜的孩子。你这样工作要动肝火,你不是生来做这么粗重活的人……”文塞斯拉惊讶地看着老姑娘。
“快吃呀,”她粗暴地说,“别把我当作你喜欢的一尊塑像那样死盯着。”听见这些损人的话,年青人不再惊讶了。他又认出了他的女师爷的真面目,他挨骂惯了,温柔之情总使他感到意外。虽然斯丹卜克二十九岁,但像有些金发男子一样,他看上去要年轻五、六岁。尽管流亡生活的劳累和困苦已经减去了不少容光,但把这青春形象同这张干枯冷酷的脸放在一起观看,真会让人想到造物主搞错了他们的性别。他立起身子,走到一张蒙着黄色乌德勒支丝绒的路易十五样式的旧沙发上坐下,想休息一会。这时,老姑娘拿起一颗大枣子温柔地递给他。
“谢谢,”他接过枣子说。
“你累坏了吧?”她一边问,一边又送过去另一颗。
“我不是由于工作累,而是生活得累呀。”他回答说。
“胡思乱想些什么!”她带点尖刻地说,“你不是有个善神守护着你吗?”说着,她又递给他一些糖果,兴致勃勃地看着他吃完。“你瞧,我在堂姐家吃晚饭时又想到过你了……”
“我知道,”他说着,朝利斯贝德既温和又哀怨地看了一眼,“没有您我早就活不下去了;可是,我亲爱的小姐,艺术家需要消遣……”
“啊!我们又谈到这些了!……”她大声打断了他的话,把拳头搁在腰上,用冒火的双眼瞪着他,“你想把身体健康糟蹋在巴黎的下流勾当里,像许多工人一样最后死在收容所里!不,不,你该挣一份家产,等你有了积蓄,你再去消遣吧。我的孩子,那时你才有钱去看医生,去寻欢作乐,你这个浪荡公子。”这一连串训斥伴随着闪电般的目光直刺文塞斯拉?斯丹卜克,使他低下了头。就算最最恶毒的诽谤者,看到这一幕的开场,也会觉得奥利维埃夫妇诬蔑菲谢小姐的话全无根据。在这两人的语气、手势和目光中,一切都显示出他们秘密生活的纯洁。老姑娘的温情体现在粗暴但又真实的母性中。这青年像一个恭顺的儿子听从母亲的专制。这种古怪的结合似乎是一种强大的意志不断地作用于一种懦弱的,不坚定的性格的结果。斯拉夫人的这种特征使他们在战场上英勇无比,而在行为上令人难以置信地缺乏条理,优柔寡断。此中原因应当由生理学家去研究,因为生理学家属于政治就如昆虫学家属于农业一样。
“要是我在有钱之前就死了呢?”文塞斯拉忧郁地问。
“死?……”老姑娘叫起来,“噢!我绝对不会让你去死。我有两个人的生命力;如果必要,我会把自己的血输给你。”听见这样激烈而天真的呼喊,斯丹卜克的眼皮被泪水湿润了。
“不用伤心啦,我的小文塞斯拉,”利斯贝德激动地说下去,“喏,我觉得我的外甥女奥唐瑟看出你的印章做得相当高雅。我会替你卖掉那个青铜塑像,你能还清欠我的债,你爱干什么就干什么,你会自由的!行了吧,笑一笑啊!……
”
“我永远还不清欠您的债,小姐。”可怜的流亡者回答道。
“这是为什么?……”来自孚日山区的乡下女子竟然站在利沃尼亚人的立场来反对自己了。
“因为您不仅给我吃,让我住,在贫困中照顾我;您还给了我力量!我今天这样子是您造成的,您常常对我很严厉,您让我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