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渐浓重起来。将军府的后院一片寂静,只能隐约听到前院嘈杂的人声。尹老将军已经回府多时了,前院的接风宴即开,朝中大臣多是亲自前来,就是与老将军不合的一派也有管家前来送礼。一声高过一声的寒暄不知掺杂了几分真心,又带了几丝谄媚。椭圆的灯笼挂了一排又一排,家丁丫鬟或端着各式菜式,或抬着琼浆玉酿穿梭于前院后府,管家尹来福一会儿指挥家丁收好礼物,一会指挥丫鬟丫鬟席间伺候,忙得很。这一切在将军府后院看来,热闹非凡。
大夫人的丫鬟已传唤多次,尹君伊才懒懒的动身。看尹君双紧绷着一张小脸,就伸手捏捏。本来不想让小孩去的,可大夫人传来的话竟是让二人一定要去。尹君伊动动嘴角,勾出一抹嘲讽的笑,心知连春嘴巴不严,已被大夫人知晓自己性格的转变,以及这些时日都干了些什么。
连春跟在尹君伊身后,缓缓行至前院,她迫不及待的在人群中寻找着什么,在看到一个温润如玉,白衣翩翩的男子时,低低的惊呼一声,双颊绯红起来。
此时宴席已开,席上觥筹交错,上等的竹叶青倒映着一张张红光熠熠的脸,算计,城府,谄媚,嫉妒,深深的隐藏在一双双精明锐利,圆滑世故的眼睛里。只剩脸上皮动肉不动的笑,污了这清冽的竹叶青。
众人的视线都热烈的胶着在尹老将军身上,没注意到一个女子的前来。尹君伊带着尹君双寻了个不起眼的位置坐下,巡视了一圈桌子上的菜,只觉得精致有余,而韵味不足。上等的食材在尹君伊嘴里却只让她觉得索然无味,想起今日出府吃的糕点小吃,不由得郁闷。停箸不动,拿起旁边的琉璃盏,抿了一口酒,只觉得清凉的液体滑下,立刻如火烧一般爽快,渐渐的在嘴里又品出一丝苦涩。
尹君伊在这边饮酒饮的痛快,那边却有人带着一丝玩味的笑审视着她。事实上,从尹君伊走到视线之内时,他的视线就没离开过。院里环肥燕瘦,美人如云,各个都是精心打扮,盈盈娇羞。不似这人,乌黑柔亮的秀发只用一枚碧玉钗束住,几缕发丝垂在白皙脸庞上,勾出懒散的气质。一双大大的杏眼水汪汪的,本应清纯而娇羞,却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与讽刺。形状姣好的朱唇微微张开,露出里面编贝似的白齿。素雅的白衣被风吹的轻轻飘动,使整个人如一只张开翅膀的白蝶,欲乘风蹁跹起舞。
夏离笙晃晃酒盏,里面的竹叶青荡出一圈圈细微的波纹。朝中的大臣把家中待字闺阁的女儿都带来了,希望攀上尹家这颗大树,不过可惜,尹君苍根本没回来。倒是把儿子带来的朝臣笑得合不拢嘴,怎么说尹家待嫁的千金都在。夏离笙对前来敬酒的张府尹温和一笑,举杯一饮而尽,挡住眼里的讽刺:好好的宴席成了相亲的场所。
尹老将军举樽而起,院中立刻寂静一片,所有人都正襟危坐,等着尹老将军开口。
“谢谢各位朝中老友,能在闲暇之余前来看望尹某,”老将军声若洪钟,不怒自威,“尹某常年戍守边关,疏于走动,平日里还多多仰照各位老友的帮助,才不至于使尹某戎马一生的功绩毁于卑鄙小人的谗言之口。”众人立即回到:“应该的,应该的,尹老将军护国辛苦,我等见不得老将军戎马一生,为国尽力,却遭小人陷害。”尹老将军一饮而尽,众人一阵恭维,讲起朝中之事,又免不得一片唏嘘。
尹老将军身上穿着军营中的便服,似是刚刚卸下战甲,还带着军营里的一股肃杀之气,魁梧的身体挺得笔直,脸上的表情也如石刻一般,无不彰显着多年从军的气魄。尹君伊咕咚咕咚的又灌下一杯酒,心想,这老头真是做将军的料,一身气度少有人比。只是他更适合在边疆沙场秋点兵,而不是拿着小巧的酒樽说着官场的套词。
“当今圣上年纪轻轻就颇有作为,”尹老将军遥遥向东方一礼,“老夫追随先皇打下这江山,深知这江山对于先皇是多么的来之不易。常言道:打江山易,守江山难。若先皇看到圣上如此圣明,让天朝国富民强,也必会含笑九泉。只是圣上颇喜朝中新任官员,对朝中老臣抱有疏远的态度。不是老夫多事,只是怕谄媚小人偏了圣上的眼啊。”尹老将军的自称由尹某变成了老夫,言语间微微透漏着对皇上的不满。前院在座的人多是老朝臣,一个个老奸巨猾,听得尹老将军透漏的口风,心里都打着一个小算盘,面上却无明显表示。
“尹某在边关戍守多年,对西北的蛮帮外族十分了解。如今塞外接连几年草肥水美,西北的野望族又对我天朝的大好河山窥视已久,各位朝中老友亦知这蛮帮之人尚未开化,却有可以一当十的铁骑,老夫担心野望族不久后将会成为我天朝的一大外患。”尹老将军眉头紧皱,宴上的朝臣也适时露出一副忧国忧民的表情。
“说到外患,天朝之东的原国也不可小觑,虽然原国老皇帝昏庸无道,但是他的几个皇子都不简单,尤其是三皇子原溟海,传闻其心狠手辣,阴冷无情,虽然大皇子原百川被立为太子,二皇子背后有位高权重的余家支持,却都不是三皇子原溟海的对手,不出两年,原溟海必为原国之主,届时天朝的外患又增一个。”李尚书伸出右手捋捋胡须,一番话说的众人点头称是,一时间窃窃私语起来。
“如今天朝可谓是内有忧,外有患。吾等不才,竟要劳烦将军点醒。不知将军对此状况有何法子?”几位大臣对视一眼,对将军拱手而礼,众人做洗耳恭听状。
尹君伊自斟自酌,不一会儿半壶酒就灌下了肚。状似不在意,其实早就支起了耳朵听。虽然连春也有说过天朝的事情,但所知有限,一些事情也就能说至四分,如今朝中大臣云聚在此,免不得要说些朝中之事,虽不会有什么机密,却也是尹君伊亟待了解的。尹老将军和李尚书寥寥几句就勾勒出天朝外景,尹君伊也听得入神,一会儿撇撇嘴角,一会儿咬着杯沿,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闪动着光芒。尹君双瞟了一眼正盯着这里的尹月娇,又仰头望望正在啃杯沿的姐姐,低头大吃特吃,一只手拽着鸡腿,另一只手抓着龙虾,吃的半张小脸都油乎乎的。所幸两人坐在宴席的角落,光线并不明亮,除了别有用心的尹月娇也没什么人注意。
“尹老将军回府,尔等又何必说些朝中之事,惹尹老将军伤神费心。今晚有如此的佳人美酒,何不赏月作诗,一醉方休?”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靠近门边的坐席上有一个留着三撇小胡子的中年男子,不修边幅,放浪不羁,一副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架势。正是文渊阁学士徐前。同桌的几人见众人望过来,均是尴尬无比,怒瞪一眼这男子。谁知这徐前自认为为将军解了围,故作潇洒的举杯对尹老将军遥遥一敬,仰头咕咚咕咚的喝下酒,淋漓的酒水撒了他一身。
尹老将军面无表情,立侍一旁的管家却冷汗浸透重衣。府里的宴席由他负责,这位文渊阁学士人缘极差,甚少参加宴席,多是一副不屑结派的清者形象,让管家前去送礼。谁知这次不但出席,还口出狂言,一句话主人客人全都得罪了。
席中的朝臣各个敛眉不语,心中却是把这个讨人厌的徐前骂了个狗血喷头。有点脑子的都知道前面一番话只不过是尹老将军为后面要说的做个铺垫而已。大家今晚前来不仅是要巴结军权在握的尹老将军,更要知道尹老将军的态度,以及话语中透漏的些许军情。
尹君伊转转眼珠,就知道这人职位不高,性格又不讨人喜,听他说话的口气似乎又把自己当做不得势的李白。看席中座次安排,身份显赫的大臣均坐在院子中央,围绕着尹老将军,尹府家眷和朝臣家眷统一安排坐在院子中靠近房间的位次,在朝中无甚建树的朝臣安排坐在靠近府门的位置。尹君伊颇感兴趣的看看徐前,又看看尹老将军。
“徐大人说的对,尹某今日回府,见到朝中老友,心中愉悦,来,干!”尹老将军举杯一饮而尽,其他大臣纷纷附和。一时间,宾主尽欢。众人频频向老将军敬酒。
酒过三巡,众人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或谈论朝中之事,或对上位之人逢迎巴结。
李尚书在尹老将军身旁敬了杯酒,开口唤道:“娴儿,过来见过尹老将军。”一身着浅红纱衣的女子莲步行来,乖巧的向尹老将军行礼,“娴儿见过老将军。”尹老将军脸色缓和,“李尚书有如此乖巧的女儿,真是羡煞老夫。”李尚书忙道:“将军谬赞,小女这等蒲柳之姿怎及得上将军的两位千金大方得体呢。”两人一阵谦虚。
尹君双耳尖,听到李尚书说“两位千金”,又见尹老将军不做反驳,不由得抿紧了嘴唇,对这个父亲的最后一点期冀也幻灭了。
“翼王爷温润如玉,才华横溢,不知得了多少小姐的芳心呢,”尹老将军对走过来的夏离笙打趣道,“不知王爷可有意中人啊。”李尚书和李娴慌忙行礼,李娴偷偷望向夏离笙,一双斜飞的凤眼流露出无限妩媚的风情。
夏离笙微微一笑,“意中人么,倒是有了,就是不知她是否中意本王啊。”说话间,目光有意无意的掠过尹君伊那里,同桌的尹月娇和尹月婉霎时红了脸。
李尚书道:“翼王爷真会说笑,只怕那女子会成为城中待字闺阁的姑娘们的敌人啊。”
夏离笙但笑不语。
尹君双摇摇尹君伊的手,“姐姐,双儿想到后院。”
“嗯?怎么了?”尹君伊看到李娴都快贴到夏离笙身上了,不由得两眼发亮。
“双儿吃的东西太多了。”
“连春,你带双儿去。”尹君伊看尹月娇和尹月婉咬牙切齿的样子,不由得笑眯了眼睛。
连春应了声,带尹君双离开。
夏离笙在那边不知说了什么,惹得尹老将军和李尚书一阵爽朗的大笑,而李娴则羞红了脸,娇嗔着看了一眼夏离笙。
尹月娇气的几乎要撕碎手帕,可是没有父亲的允许,不能擅自离席,只能眼睁睁的看她的笙哥哥要被李娴抢走。
尹君伊看着也急,尹月娇不过去,就看不到二女争一男的戏码了。其实尹月婉也能过去就更好了。就在李娴要贴上夏离笙时,夏离笙却一摇折扇,潇洒的往后院行去。李娴的表情不必说,就连李尚书也露出些许遗憾的表情。
尹月娇和尹月婉似是松了口气,用热烈的目光欢送夏离笙离去,然后又把目光火辣辣的定在尹君伊身上。尹君伊差点一口酒喷出来,开始反思自己今天晚上是不是不够低调。
“三妹,姐姐说话向来作数,今晚席中如此多的青年才俊,不知妹妹属意哪个?”尹月娇把玩着自己丹红的豆蔻,状似不经意的开口。
“多谢大姐费心,只不过大姐二姐稍长伊儿,要是说属意,还是大姐二姐先来才是。”尹君伊挑挑嘴角,“比如说,翼王爷。”
尹月娇和尹月婉脸色不好。两人均仰慕夏离笙,只是没说破而已,如今尹君伊竟当面挑出这事,让两人尴尬不已,不知如何转过这话题。偏偏尹君伊还一副无辜的表情看着她们,似是在等答案。
不过,不用她们纠结太久,就有人为他们解了围。
尹君伊皱皱鼻子,好像闻到了烟的味道。席中众人也察觉到了,抬头一望,只见将军府后院火光冲天。
不知是谁惊慌的喊叫一声:“不好啦!走水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