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说红豆只生于南国?十九岁的赵子瑜长身玉立的站在暖房里一株瘦弱的小树前。这株小树已退去了一身绒毛,树皮渐渐光滑起来,被打了蜡般的椭圆形叶子也渐渐有了厚实的感觉。
这是一株红豆树,在岭南人们叫它孔雀树。六年前,十三岁的赵子瑜跟着叔叔平西大将军赵元亮出征岭南,在苗人的寨子里,他一看到那种挂在树上鲜艳的红色的果实,他就知道,这就是阿玉诗中的“红豆”。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
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写下这首诗时,阿玉才七岁,七岁的阿玉还是个黄毛小丫头吧,她知道什么是相思吗?她,是在想念自己吗?想到这里,赵子瑜不禁笑着摇摇头,心情却十分的舒畅,似乎只要想起阿玉,他心中最柔软的地方就会被轻轻的触碰。
要问他活在世上这十九年最遗憾的事情是什么,可能自己的答案都离不开这两个字——阿玉。
七岁,第一次见到阿玉,她还是一个出生仅两天的小婴儿,粉红色的皮肤皱皱巴巴的像个小老太太。那时的阿玉很能睡,一天里四分之三的时间都在用于睡觉。他经常会带着赵子玦去看她,那样一个小小的人儿,既不会说话也听不懂他们的话,可是他就是喜欢待在海棠园的小摇篮前静静地看着她。
七岁,我还不懂什么叫妻子吧。赵子瑜心里默默想道,那时自己的心里,妻子,就是在父亲战死沙场后随之而去的母亲;妻子,就是叔叔在岭南作战时夜夜为之祈祷的婶婶;妻子,就是阿玉,那个会哭、会笑、不愿理你时会装睡的奶娃娃。
当颜姨还挺着大肚子时,所有人都希望她肚子里怀的是个女娃娃。在这个母凭子贵的时代,赵子瑜不知道大家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希望。后来,隐约从大人们那里听说,只有颜姨生的是个女儿,那个男人才不会将孩子抢走。
赵子瑜的心里有些气愤,为丹晨阿姨不值,也为一出生就可能被父亲抛弃的娃娃不值。只有他知道,被抛弃的滋味是多么的难过。
当父亲战死沙场的消息传来时,他的世界像是崩塌了一角,从此再也没有人手把手的教他练剑,再也没有人把他扛在肩上,再也没有人千里迢迢的从边关赶回,来不及休息就抱着自己,用新发的胡茬扎自己的脸。。。。。。。
即使这样,四岁的自己还是没有绝望,因为他还有母亲,那个温婉如水的江南女子,看似柔弱内心却又十分的坚强。接到父亲的死讯,母亲整整三天都把自己锁在屋里,直到第四天的晚上,熟睡的赵子瑜被她唤醒。
母亲的怀抱有着荷花的馨香,暖暖的,软软的。母亲就这样抱着他,笑的像三月的春风,让人沉醉。在母亲软软糯糯的歌声中,自己睡着了,做了一个很美丽的梦,梦里有已经过世的父亲,有母亲,还有自己。
正当自己沉醉在美梦中时,却被人摇醒。是婶婶,她的面色还算镇定,眼睛却已红肿。“子瑜,来穿上衣服,跟婶婶去看看你娘亲。”年幼的赵子瑜揉揉眼睛,似乎还在梦呓:“我娘昨晚还抱着我唱曲儿呢。”
婶婶吸了吸鼻子,什么都没说,轻手轻脚的帮年幼的自己穿上了衣服,领着他的手朝母亲的海棠园走去。腊月时节,天总是亮的很晚,海棠园里却是灯火通明。爷爷和叔叔已经面色沉重的坐在外间,里屋隐隐传来低低的哭泣声。
赵子瑜只有四岁,可是见此情景,心中已经有了不妙的感觉。他挣开婶婶的手,拔腿就往内室跑去,但是,在内室的门口,他却怎么也迈不开步子。远远望去,母亲静静的躺在床上,杏红色的丝被映的她的脸红红的,像是睡着了一般。可一旁的莲嬷嬷为什么会在哭,母亲她怎么了!
“二公子,来,见见小姐最后一面吧。”莲嬷嬷拭了拭眼泪,伸手就要抱赵子瑜进去,赵子瑜一下子推开了她,转身跑出了海棠园。黎明之前是最黑暗的时光,他不顾一切的跑着,似乎离海棠园越远倒转的时光就会越长。
一个月之后,父亲的遗体运来回来,和母亲一起葬在了双鱼山下。四岁的赵子瑜就像是一个木头人,不哭、不笑、不闹、不说话。身量尚小的他捧着双亲的排位,披麻戴孝走在送葬队伍的最前面,视线所及一片黑白,从此他的世界只剩下了这两种颜色。
如果没有阿玉,赵子瑜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再踏进海棠园一步。在阿玉出生的那个冬夜,颜姨因产后大出血离开了人世,阿玉的爹爹也来了,但是他却没有把阿玉带走。阿玉和自己一样,是被遗弃的孩子。看着那个男人离开时的背影,赵子瑜竟松了一口气,阿玉,今后只有我们两个相依为命,这样,真好。
生命真是世界上最神奇的存在,看着阿玉一天天长大,赵子瑜又惊又喜。阿玉今天笑了、阿玉今天被子玦弄哭了、阿玉会翻身了、阿玉长牙了、阿玉会说话了、阿玉能走了。。。。。。每天赵子玦从海棠园回来都会把关于阿玉的点点滴滴事无巨细的记录在一本小小的册页上。
后来,在离开阿玉的那么年里,他经常会在无人的夜里就这床边的宫灯翻看这些册页,再苦再累,只要想到那个小小人儿,赵子瑜都会觉得很惬意,都会觉得自己又充满了力量。没有了爹娘,他还有阿玉不是吗?他只有变得更加强大,才会有能力保护她,才会有资格站在她的身边。
八岁,颜爷爷带着阿玉去了安平城,他在他们出发的三天前就被爷爷送进了皇宫。阿玉也许永远不知道,三天前的那个夜晚,他一直守在她的身边,想要把她酣睡的摸样印在脑海里。睡梦中的阿玉就像一个红红的苹果,圆圆的脸颊粉粉嫩嫩,有让人忍不住想要咬上一口的冲动,她的手里还紧紧攥着他送她的那枚羊脂玉蝴蝶。
莲嬷嬷是赵子瑜母亲身边的老人,自阿玉一出生就被赵子瑜留在了她身边,阿玉离开,莲嬷嬷当然也是要跟着去的。听着赵子瑜再三的叮嘱,莲嬷嬷笑成一朵花,连连应声道:“二公子放心,老身一定照顾好二夫人。”
赵子瑜的脸上飘过一朵红云,听到“二夫人”这个词心里就像打翻了蜜罐,是啊,赵子玦不是也一直叫阿玉“小嫂嫂”嘛。眼前突然闪现出阿玉听到赵子玦叫小嫂嫂时那张纠结又无辜的小脸,他不由闷闷的笑出声来,阿玉,你一出生就打上了我赵子瑜的烙印,这辈子你是逃不出我的手掌心了。八岁男孩凤眼微眯,他的笑脸在烛光的映衬下显得很——魅惑。
谁都没有想到,这一分别就是十一年。赵子瑜成了太子伴读,在变幻诡谲的朝廷和暗藏杀机的皇族争斗下与太子李桢并肩作战。李桢长他两岁,生母睿孝仁皇后早逝,他的父亲献帝并不是一个长情的君主,如果没有嫁入赵家的皇姑姑和他母族林氏的庇护,恐怕他的太子之位早就会落入贵妃所生的三皇子手中。
两个同样倔强的孩子,两个同样过早品尝亲人辞世,两个同样过早成熟过早独立的孩子很快就亲如手足。习武、读书、学习权谋之术。。。。。他们如履薄冰的在皇宫这个世上最冷酷最大的监狱中相携而过。十一年,每天都要应付着来自各方的算计和培养自己的势力。
在眼线密布的深宫大内,赵子瑜无法给阿玉写信,即使只有只言片语,落在有心人的手里也会使他们万劫不复。他只有在赵子玦进宫时才能等到关于阿玉的信息。
听子玦说,阿玉给名不见经传的“香煞人”取了一个好听的名字叫“碧螺春”,从此他只喝国公府送来的碧螺春茶。
听子玦说阿玉大病了一场,差点送了小命,他恨不得肋下生出双翅,立刻飞到她的身边,可是他走不了。献帝在早朝上又提重立太子之事,国公府和林府都如坐针毡,他除了要帮助李桢想出对策这外,还要鼓励他勇敢的面对凉薄的亲情。
听子玦说,阿玉有了一个叫琉珈的好友。正感到疲惫万分的赵子瑜有了丝丝欣喜,有了琉珈,即使自己不再她的身边,她也不会孤单了吧。
十三岁时,他急需战功来稳住自己和李桢的位置,于是他跟着叔叔一起出征岭南。岭南对于大周来说无疑是一块极难啃的硬骨头,这场仗整整打了近二十年,自己的父亲就魂断在那片土地上,叔叔也是三进三出,每一次出征岭南都要耗上五六年的时间。
临出发前,他回了一趟国公府,在和爷爷彻夜长谈之后,赵子玦神秘兮兮塞给他一个信封,还挤着眼睛再三重复说,这可是小嫂嫂写的哦。看赵子瑜面无波澜,赵子玦觉得无趣,打着哈欠就回去睡觉了。
他刚一转身,赵子瑜就跑到回廊的拐角处,就这小厮手里灯笼的光亮拆开了这封信。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
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这是阿玉的字,风骨秀美却透着一股韧劲儿,收笔的时候并不像颜爷爷那般铁画银钩,而是飘逸的一提,十分的潇洒。不管这诗是写给谁的,反正赵子瑜认定了这就是阿玉写给他的,浓重的夜色里,他狭长的凤眼似繁星般的璀璨。
岭南征战六年,相持二十余年的岭南之战终于以大周的胜利宣告结束。回到京城,他已经退去了青涩,十九岁的赵子瑜横扫岭南,成了大周历史上最年轻的骠骑大将军。鲜衣怒马,无数京城的女子为之疯狂。可是,他只有一个愿望,一个无比急切的愿望,那就是见到阿玉。
那株小心翼翼的护送至京城的红豆树在赵子瑜一路上的悉心照顾下慢慢的恢复了在岭南时的长势。十月的京城已有些微凉,他把这株红豆移到了暖房里,再有三年阿玉就及笄了,到时候希望可以凑够九十九颗红豆为她做一只步摇。
时候已是十月,还有一个月就是阿玉的生辰,他错过了十一年,如今局势趋于平稳,自己是不是可以去一趟安平,是不是可以见到可爱的小未婚妻了呢?
阿玉,时隔十一年,我见到你要怎么做?
是微笑的看着你,还是把你搂在怀里?是轻轻牵起你的手,还是直接把你掳回京城放在我的身边?
想到这里,赵子瑜轻轻拂过红豆树椭圆形的叶子,轻柔的像是拂过情人的脸庞,狭长的凤眼流转出摄人心魄的力量,十一月,会注定会让人难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