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他们刚好在香河县,玄白想去看一看他的梅姐姐。如今,想来她那孩儿应该已经有十四岁了吧。
没错,那个叫善述的孩子已经十四岁了,已经到了看出这一切不公平的年纪了。他去找哥哥理论,却遭遇了后者的辱骂和爆栗,她的娘亲轻轻吹着他头上的肿包,替他擦去委屈的眼泪。不甘心的少年想起她娘给他提过的行乐图,他们取出来看,那是老太守穿着官服坐在椅子上,一手指地的一幅图。母子百思不解,遂去报了官。
梅氏对玄白道,传闻那是个极贤的官。审判那一日,他们母子和善继并一众族里长者都在门口迎候,那位滕姓的大尹在门口旁若无人的对着空气行起礼来,似乎另有一人。他们互相恭让着进了屋,落了座,滕大尹绘声绘色的与那虚无的人交谈,竟全然不顾他们这一群活人。半柱香功夫,滕大尹又拱手做成送别之势。这才回转众人,说起他们老爹来。
梅氏叹口气,说老爷竟然亲自来见了滕大人,玄白皱皱眉头,却没出声打断她。梅氏接着说,那位大人说老爷要分给他们母子这旧宅子,因这旧宅子只是一间破偏房,早已不住人,只做仓库储些杂物而已,善继也就答应了。然后那大人竟然说老爷告诉他这墙壁下藏着十坛银子,还有一坛金子与他做谢礼,没想到果然如此。
善述撇着嘴道:“我看那滕大尹定是发现了行乐图中的秘密,这应该是藏在那行乐图中的才对。只怪我太笨,白折了一坛金子给那大人了。”梅氏便道:“纵是这样他也是我们的恩人,若不是他挖地之前让你哥哥签字画押,保证不来抢咱们这屋子里的任何东西,只怕这些银子就算挖出来也是留不住的。”善述频频点头,“自然是恩人,只是说他有些贪心罢了。”
待晚些时候,小白跟青儿讲了梅氏的事,青儿止不住的笑说:“那小孩说的是对的,那幅行乐图里藏着老太守留下的字,说了藏金纳银的事。”小白回说:“你又都知道。那你说说梅姐姐以后会怎样?”青儿调皮地转着眼珠,道:“看在你这么关心你的‘梅姐姐’的份上,我就告诉你,善述那个小孩子以后会很发达,他娘自然会很好的。不好的是他哥哥一家。这样,你就不用担心你的‘梅姐姐’了。”
小白无奈的摇摇头:“梅姐姐年纪轻轻便守了寡,我想,她过得很苦,就算晚年能够幸福,又有什么用呢?”青儿抓着他的手,有些心疼:“小白,你过得苦吗?”小白笑着反问她:“你过得苦吗?”青儿异常坚定的摇头,“你在这里,我一点也不苦。”小白点点头:“我也是。”
后来,他们想起云樵口里的“韦生”,玄白问了很多,他断定他跟师傅当年宿过的那位韦庄主就是她们口里的“相公”,他跟青儿商量决定去找韦生,多少为这两个女子求一个解释。
在小白日复一日为她的修行中,那些鬼魅渐渐变得不那么可怕,那一段日子可说是他们最幸福最快乐的,他们从未有过如此安心的相聚。
那位韦生多年之后再次见到玄白的时候满脸的诧异,他连说了好多声的“缘分”,将玄白迎了进去,兴奋地让家人出来见他。当年那一个蒙她眼睛的小女孩如今已经长成了一位小小少女,少了些许无畏,多了几分羞赧。在小姑娘面前,玄白不知道怎么跟韦生开口。
于是他转而去找云樵和悦容,他问她们,如果他找到了她们的相公,她们可愿意见他。
云樵冷冷的笑,冷冷的开口:“关于他的事情,我只想知道一件,那就是他死了。”
悦容皱着眉头,看了云樵许久,好像终于鼓足了勇气似的,开口道:“我只想他好好活着。”
玄白身后露出一双泉水般清澈的眼睛,她抓着玄白的僧服,小小声的问:“你们受伤了吗?”玄白低头看到是韦生的小女儿,不明白她为什么在这里。
云樵看她并不怕自己,问她:“你是谁?”
小女孩说:“我姓韦,我住在这里。”
云樵和悦容似乎明白了这小女孩的出身,她们齐齐的诧异地开口:“他有孩子了?”
玄白看着她们的神色,说道:“他娶了一位女子,生了三个孩子,过的很富足。”
悦容的脸上有浅浅的欣慰的笑意,云樵却接连着趔趄了好几步,似乎不能接受这样的事实。
“你们……你们是鬼吧。”小女孩突然开口。
云樵和悦容半张着口瞧她,“我知道的,这里除了那边那个姐姐,全都是鬼。你们一定也是,你们是不是也有什么放不下的事?我曾经就见过一个这样的鬼,他还要我帮忙呢。”说完,她抿着嘴唇无辜地看着玄白。
两位女子也转头盯着玄白,她们看到他点点头,都说不出话来。良久,云樵走上前来,她抓着小姑娘的手,问她:“你是说,我死了?”小姑娘有点害怕的点头,“你不知道吗?”
云樵松开小女孩的手,忽然就笑了,她转身看着悦容,喃喃的,似乎是对她说,又似乎是对自己说:“这些年,你至死不渝的爱着他,我饮血蚀骨的恨着他,原来不过是一场笑话!”
悦容的脸上看不出是什么表情,她呆呆的立着,似乎不明白现在的自己,跟死有什么关系,跟鬼又有什么关系。
“你在画什么?”
小姑娘抬起头,看到进门的爹爹,抓起刚完成的画递给爹爹看。画上是窗前的一个女子,她托腮望着空中变幻的白云,漆黑的眸子里有白云的影子,盈白的素衣裹在她少女的玲珑身子上,半结的发丝顽皮的吻着她的脸颊。
韦生觉得画中的女子面容有些熟悉,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他无奈的拍拍脑袋,叹口气,道:“老了,什么都想不起来了。”他不知道,他说话的时候有两个女子正徘徊在他的园子里。
那两个女子,一个爱着他,一个恨着他,虽然死了,却没办法离开。那个恨着他的,原是极爱他的,奈何他不要她了,他负了她,她能怎么办呢。她只能恨他,她恨不得他死,至少死了,她能陪着他死;至少死了,他能在她身边。她恨他,原是因为他不要活着的她。
据说那个小姑娘在她最美的年华不幸夭折了。后来有个和尚说,是她魂魄离了体,可是她父母以为她死了,把她的身子埋了。她的魂魄找不到自己的身子,便只能在这园子里日夜徘徊,受别的鬼魅欺负。
那位父亲听了和尚的话,哭了满脸的泪,他唤着女儿的乳名,以求那徘徊的魂魄能听到自己的声音。“青儿……我可怜的女儿……”他夜以继日地如此唤着,像不知疲倦不停歌唱的夏蝉。只是他不知,唱得再好听的蝉,天一凉,便都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