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青儿微醺之后睡得极沉。但是夜半却突然醒来。黑暗中只闻得自己的呼吸声,慌乱,莫非刚才在做梦吗?是梦到了是么人吗?她翻身侧卧,却觉得贴枕的脸上湿湿凉凉的,伸手拂过,指尖是湿凉的液体的触感。她凝望着眼前的黑暗,觉得黑暗中有一双她看不见的眼睛在直直地凝望她,好像已经看了她很久,那么直直地……质问。
为什么把他留在那样的境地?为什么要他忍受一次次的离落之苦?
青儿直直地盯着黑暗,直直地面对黑暗生出的问题,直直地面对内心像这黑暗一样让人绝望的自责,却想象不出被她丢下的人此时是怎样的遭际。是自私,是因为无法一人面对这让人绝人的窒息的黑暗,所以才要拼命抓住他的善意,要挟他,绑架他的感情。
你真的很喜欢他很爱他吗?还是自私和恐惧让你拼命抓住黑暗中的一点温暖,甚至将他留在更深更黑的夜里,任他一人守着那即将被耗尽的最后一点温暖。你真的爱他吗?还是只是自私?青儿,回答我。她听见自己的心剥落层层叠叠的遮埋时发出的黏着撕裂声,那声音在这深深的黑暗中像一个巨大的漩涡,她觉得自己正在一圈一圈的旋转中迷失,洞底是那只眼睛,她看不见,但它一直都在,她知道。
第二日一早,店内便喧闹起来,青儿收拾妥当,出门叫哥哥,才知道喧闹声缘于早起要赶路的商贩们。马周见马青眼睛有些红肿,担心询问,青儿推说昨晚那两杯酒的缘故,不想他再问下去,便露出笑容问他:“哥哥可有酒钱付给店主?”马周摇摇头,看到身上的裘衣,有了主意:“就将这裘衣与他当酒钱便是,反正天热起来了,穿不上了。”青儿浅笑着颔首,嘴里却狡猾的说道:“我说那个老头必然不肯收你的酒钱。”“你又知道!”马周笑开,转身下楼。青儿急急跟上去,“那若他果然不收,哥哥便答应我不替我找婆家,养我一辈子好不好?”马周笑得更大声了,伸手摸摸青儿的脑袋,顿时让青儿感觉温暖许多,还有人对自己这样好过吗?她继续撒娇道:“我就当哥哥应了,以后可不许抵赖,等哥哥富贵了,我也要跟着吃香喝辣。”
柜台上王公正在点算生意,见马周二人过来,便招呼道:“客人恁般早起,可是要赶路?”“不错,去长安。”马周昨晚那通酒饮得通体舒畅,心情很是畅达,他脱下裘衣,对王公说道:“店主,今日身上钱财用尽,我就用这裘衣当了酒钱吧。”王公忙推开,拒道:“客人严重了,且不说这裘衣贵重,单看昨日客人行为,豪放不羁,小老儿以为客人必是奇人,那酒便只当是小老儿请了英雄的,来日显贵了经过,不要不进来便是了。”青儿暗笑,这家里统统就这么一件贵重的东西了,她瞧着马周。马周看看她,又瞧向店主,欲待再开口时,王公连连摆手推辞,将裘衣推回马周怀里。
“既然如此,哥哥你便写首诗与他,他日显贵了,也算还了酒钱了。”青儿吃吃笑着说道。店主看看她,含笑道:“不敢,不敢。”马周却觉得挺好,当下索了笔,在墙上题诗一首。
古人感一饭,千金弃如屣。
匕箸安足酬?所重在知己。
我饮新丰酒,狐裘不用抵。
贤哉主人翁,意气倾闾里!
王公见他才情颇高,心下敬重,口里问道:“客人此番去长安,可是去求名?”马周点头。王公道:“那可有熟人去处?”马周摇头。王公道:“我有一个外甥女,嫁在长安卖缒的赵家,客人可前去她家里先住下,再作打算。我与客人写一封书信,到时交与我那外甥女便可。这些银两便当做盘缠路上使用。”马周拜首谢过,大方收下。青儿暗想:以后有你要谢的,那才真真是个贵人呢。
却说他们来到长安,打听找到姓赵的卖缒铺子。原来王公的外甥女婿两年前就死了,如今店中只有王公的外甥女一人,人唤“王媪”,也有人唤她“卖缒媪”,就是王大嫂的意思嘛,青儿心里翻译。王媪留二人住下,对外只说是舅舅那边来的亲戚。
青儿见到王媪时有些呆愣,只把王媪看得脸红起来,要不是马周在背后轻拍了她一下,她还不知要闹多大的笑话。不过,这应是极标准的唐朝美人吧,马周可真有福气。青儿当晚躺在王媪家里给自己准备的床上痴痴的想。想起白天初见她时,她脸盘很圆,皮肤细腻,显出健康的粉白色,脸上仿佛蒙着一层光晕,这便是传说中的“面若银盘”吧,古代丰满美人都是这个样子的吗?脸盘虽圆,但是王媪的五官却并未被遮去光彩,她的眼睛有些细长,鼻子挺立中央,一张圆脸便立时灵动起来,更精巧的是她那张嘴巴,唇色是粉红色,很像小孩子的感觉,可是她看起来也有二十五六岁了,真是个美人。见到这样的美人不愣才不正常呢。青儿扯一把被子,为自己白天的不得体寻找借口,这床也是美人姐姐给自己铺的,青儿顿时觉得幸福起来。
“咦?青儿姑娘怎么恁早便起来了?我道你们连日奔波,会多睡会呢。”青儿闻声,才意识到自己已在庭中站了很久了,她看到迎面过来的王媪,不自觉的带上笑黏了过去,“我……我叫你姐姐好不好?”王媪又是一惊,眼前这姑娘行事实在毫无章法。但她刚才看青儿在厚重的晨露中凝神呆立,眉头深锁,单薄的身形愈显瘦削,便不忍拒绝她,只好笑着说:“随你好了。你怎么不多睡会,这会子正冷呢。”青儿对着王媪露齿一笑,“大概是初来乍到有些兴奋吧。”其实,她只是又梦见了那巨大的漩涡,底部是那只看不见的眼睛的漩涡,在被它吸进去之前,她只好醒来。
原来王媪已经早早起来做了一早上的缒了,如今青儿帮着她一块准备开铺子卖缒开始一日的营生。没想到刚收拾好,打开铺子门,便见一男子立在门口,青儿吓了一跳,王媪反倒习以为常一样。青儿看她平常问道:“依常吗?”男子面无表情的答道:“依常。”王媪包了一包缒与他,想起了似地说道:“我有一个亲戚马秀才,昨天刚来长安,要在这里寻一个馆舍,不知道你家老爷用不用人?”那人答声“很好”,说回去会禀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