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之前,八月初三。
夜凉如水,一队行商之人穿越着冰原,将货物倒卖他国,如今边城虽然有些一触即发的火药味,但到底没有完全爆发开来。危机危机,有危就有机,一些胆大心细的彪悍商人正是要趁这危机之时,将货物高价卖出,以求比平日叠加的暴利。
世上,总有些人目光奇准,手段奇强悍,行旁人不敢为之事,这种人潜得深,谋得远。
以前这样的商队,是由照花山看护,为他们提供便利而从中分利,如今,照花山被邀月宫所控制,这种权限就转移到了邀月宫手下。
由于照花山旧主与各路商队商定的协议以及操持这么多年都得到了各方的认可,也实在没有多少纰漏与异议的地方,到了邀月宫之主手中之后,也只更改了一些小细节,大体上还是按照照花山寒夙夜所拟定的方式进行交易。
素烬与寒夙夜改道之后,便各持了货物,融入了这一批商队之中。寒夙夜轻而易举的得了出关的文书,想是在边城府衙之中,也有他安排下的人手。两人轻轻松松地骑着马,易容变了身份,混在商队之中,一路从雪原行去。
素烬悠悠地提起皮囊喝酒,回首望向那一座座雪山,如刀的弯月落于其上,也似氤氲了一层雾气,看不分明。
在那一座座雪山的另一面,横跨过他们所在的国土,在西边,十多年前曾经流传这样一个疯狂的故事。在那几近沙漠的地方,有一处平原,听闻,那里原来有这一个叫虏的国家,他们民风强悍,善于铁骑作战,对中原诸国皆有吞并之心。
他们的君主候沉开疆扩土,挥师南下,强兵悍将卷席各国,最后更打败了最强的前朝后周。后周不单要称臣进贡,割让城池,更为了讨好候沉,在皇宫之内挑选了一批丽人进而谄媚承欢。然而,候沉却为了一个人停止了对后周的吞并以及压迫,那一个人其时不过十一岁的孩子——他就是后周皇族中最小的皇子——凤紫宸。
候沉罔顾了一统天下的雄图霸业,无视股肱重臣的劝谏,一心一意要将这个美艳绝伦,能将帝王心思俘虏于顷刻之间的孩子收归翼下,成为自己伸手可及的禁脔。
后周皇族自然毫不迟疑地答应了他的条件,为了保存自己的帝位与众多人的利益,区区一个孩子而已。纵然他也曾是帝皇家视如珠宝,尊贵无比的皇子,而在这样的强敌面前,这样国破家亡的巨大阴霾之下,他便也被软弱者作为了一个筹码送了出去。
素烬心中掠过一丝黯然,眸色也为之一凛。家国亲人们都将生死存亡寄托于他的身上,那个时候却没有人去留意一个孩子心里的荣辱委屈。若他是一个女子,也只好屈从这样的命运,但他偏偏是一个男儿郎,此时心中又是如何的悲愤如沸,憎恨不甘?从一个至尊至贵的皇子,不是沦为人质,不是落入囚牢,而是要从此雌伏人下,邀宠承欢,成为别人恣意玩弄、折辱的嬖奴,成为别人讥讽与嘲笑的娈童。
要挟,这一个词,也许就是从那一刻开始深深地刺入了凤紫宸的心中,如芒如刺。为了整个家国亲人,连求死也已丧失了自由,只能任由着自己的敌人对他取予求予,极尽卑躬屈膝之耻。
想必,那样的耻辱,就像是一场噩梦般从此盘踞在那个孩子的灵魂深处,在扭曲的心灵,以及残酷的现实面前,再也无法摆脱。帝王的夜夜笙歌,红绡帐暖,每一次都是对他肉体的践踏,对他灵魂的鞭挞,就在这么不可解脱、忍辱偷生的煎熬日子里,沉积下来的滔天恨意,强烈羞辱,日渐燃烧起了他疯狂的报复意志。
六年后,终于在虏国国势大乱,狼烟四起,各国猛烈来袭,侯沉无瑕顾及的疏忽之下,凤紫宸策划逃离了囚禁他的深宫。一路快马朝奔虏国动荡的乡野之军,他并没有回去皇族与那些家人重聚,而是投入军中策划方略,烽火连城杀回虏国国都。
凤紫宸一支奇兵攻城略地,竟然无人能挡,虏国境内更有人与他内应外合,攻了诸城将领一个措手不及。无人知道这些年中,这个天资聪睿的少年花了何等的心思与精力,策划推动了虏国境内的这一场兵变,将昔日敌人逼入绝境。
在虏国国都对战之时,凤紫宸一马当先先后诛杀了候沉手下四员猛将,早已买通的人心,在候沉军中兵变,遂不眠不休杀入城中,白马银枪亲自披甲上阵擒拿候沉。将他缚于马后,令人一边鞭打,一边拖行,令其亲眼目睹**被屠,亲人遭戮,片甲不留,血脉无存。然后,命人对候沉进行梳洗之刑,用铁刷子一遍一遍地把血肉从活生生的人身上刷下来,直至白骨森森,肺腑穿透,将他凌迟了三天三夜才至死。
这样的鲜血杀戮,却也永远洗不去早已被烙印在他身上的屈辱,候沉死前凄厉的声音以及嘲笑,声声入耳,句句诛心。纵候沉一族皆灭,你凤紫宸又何以阻止天下之人悠悠之口?纵你能成为一国之君,又如何洗涤得去我在你身上所留下的烙印?
这一生一世,你也脱离不去这个已经成为历史的身份!
一生一世啊……
那少年神色苍白如雪,冰眸灿若寒星般地伫立在巍峨的城头,乌发白袍,遗世独立,明明是宛若谪仙风姿超卓的身影,却偏偏以无比冷静的目光凝望住自己鼓动的暴民化身野兽盟军肆意抢掠屠杀,将整座城池都变成了血海苦涯,成为了名副其实的修罗屠场。在这一座城池里,他曾经屈身人下,他曾经遭受万民耻笑,这一切都不能被颠覆,这一切都不能再重来,不能被抹去,不能被抚平……
无论这以后他再做了什么,行过什么事,都已不能掩盖,不能掩饰,不能洗刷……
他——曾经身为一个禁脔的耻辱。
凤紫宸伸出苍白冰冷近似透明的手,颤栗地轻抚上自己那一张别人说是倾国倾城,却是最开始带给他噩梦的容颜。心中涨满的却是痛恨,而空茫无措。他可以覆灭一个国家,凌迟一代帝王,辗碎一座城池,他拥有那样的实力、野心以及疯狂,却在此刻觉得自己竟是一个没有“容颜”的人。
他不想看见自己这一张脸,他不想想起自己的这一张脸,他想自己从来没有拥有过这一张脸……
艳红如血般艳丽的唇角硬生生地逸出一声轻之又轻的笑,竟是如此的凄绝哀伤,又是如此的夺目慑人,比此刻天边绚烂燃烧的云霞余晖更加的能够撼动天地人心。
美艳秀丽的母后曾经笑言,我的紫宸是天底下最美的人——然而,他并不需要,他宁愿不要,不以为喜,他只是一个男儿郎,谁人知他曾心怀帝王之志。
姐妹们曾经羡慕嫉妒,连兄弟们都对他特别的逢迎——可是,他只想说,我们一起熟习兵书,弓马娴熟,不要当那终日声色犬马之徒。
他的敌人候沉对他一见难忘如痴如狂,可以为了他放过后周皇朝——可笑,他宁愿他对他千刀万剐,视做魔鬼祸根,也不要给予这样让人无法忘怀的“爱”!
这一刻,他心如冷冰,仿佛一身的热血都已被流光,只徒然地剩下了这一具曾经令帝王惊心迷乱的躯壳。
他的自尊以及骄傲,却再也无法存于这个世上。
身体里空空荡荡的,眼前的城楼下,任何的凄声惨叫,任何的寒光鲜血,都已入不了他的耳、他的眼。
带着血腥的风,茫茫地吹荡在他身上那冰冷入骨的坚甲上,扬起那一袭宛如浮雪碎冰般的白袍。
昔日的凤紫宸,今日依然眉目宛然,更以铁腕骄兵之姿征服了一代霸主!
大仇得报,却同时没有了生存下去的理由。
纵是天纵奇才,纵是兵权在握,纵是天下可待——然而身边却只余寂寥悲哀的风声,萦绕过耳畔。
此后,各国兵马闻讯而来,虏国国境内随处是战场,锋芒激烈之处,皆有凤紫宸四处征战的身影。他身先士卒以一敌十,他竭斯底里疯狂嘶吼,他不知是为何而战,也不知是为谁而战,兴许,只是为了战,而战。
他没有家国可以容身,也没有天下可以容纳!
他的身影,最后也只能是消失在白骨如山,血流成河的战场之上,埋没于黄沙野草之中,不知是死于敌方的刀枪之下,还是死于己方野心的叛变!
素烬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他是在以这种疯狂的铁血杀戮来结束自己的生命,他——是在——自杀!
他默然地喝酒,默然地想起这个故事,默然地想起这一封从“绿玉山庄”密室里窥见的密函。而此刻,寒夙夜正一手持缰,那样不经意地控制马匹的行止,眸光随意地浏览这一片他早已熟悉的雪原山峰夜色。
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素烬驱马行近,眼中笑意淡然柔和,压低声音问:“寒兄从前可也有倒卖过货物?此刻想那沿河灾情已然爆发,如今边城战火又频频告急,若能有通道运出兵刃,倒卖回粮食,两边都可以获得一本万利。”
私运倒卖粮食兵刃,在各朝各代都是严明禁令的死罪。
寒夙夜对于他如此毫无顾忌的言谈却也只是一笑而过,低声道:“这种事往年也有不少人向我提议,如今这个时势更是可以待价而沽,只是不知为何这些年的兵刃造局都说造兵器的石料短缺,有时还会无故失窃,却又无法追查,立案已久,始终没有结果。如今朝廷用兵在即,那更是从严防范,此刻再要做这一拨生意,倒是难上加难了。”
他唇角生魅,忽觉好奇地看了素烬一眼,却见他脸色漠然,浅笑微微,也没有什么期待的样子。转而,又想起这个人,一贯从脸面上瞧不出他的心思,眸光微闪,却是说道:“奇怪的是,这一档子事,原本我以为是邀月宫暗中操纵,也曾派人查过,但是结果似乎并不似我所料,而是另有其人。不知道那人是否早已经料知,今日会奇货可居?”
他笑吟吟地望住素烬,素烬依然似笑非笑,清雅如云地举手喝酒,眸光中也没有多少神秘莫测的辉光,只是轻声叹道:“若天下真有这样的人,那真叫人闻之也要心生寒意。”
寒夙夜点头而笑,转瞬之间目光忽厉,沉声道:“这样的人,又岂止是落一叶而知天下秋?在我所知的人中,也只有凤愁织能够如此远算百步之遥,定策十步,兵布奇谋,掌控大局的能耐。”他继而又是懒洋洋地,漠不关己地一笑:“此人深藏不露,必有所谋,若非与凤愁织一道,那么,他日风云际会,这两人也可待棋逢敌手之时。”
这一路以来两人言谈无忌,似乎已经各自放松了警戒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