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的雨,让桂林中起了极大的白雾,十步以外完全一片白茫茫。遗堪轻挽衣袖从林中珊珊而来,桂花林外伫立着一个颀长的身影。
山石旁,他一袭灰蓝的寻常衣衫,发髻上簪着卧云冠,无论何时何地,都是如此的整洁明朗,没有一丝闲散的地方。衣裳上也许沾染了露水,秋风簌簌地摇曳着树叶,依然衣袂不展,帖服在他的身上,益发显得英挺不凡。
她的脚步声极细极细,没有打扰他的笛声。她立在桂树下静静地看着他的背影以及那么专注的神情,过了许久,才娴静开口:“你回来了?”
月折夕移开玉笛,转身回眸,望住她微微诧异之后,微微一笑。
遗堪懂得他的诧异,她这一次没有再易容成紫琪的容貌面对他,以前她总莫讳如深不曾将自己的真正面目暴露于人前,而如今却已不再有那样的害怕与顾虑,只淡淡含笑,道:“我以为少庄主这一次不会再来了呢。”
月折夕笑着将玉笛系好腰间,转身弯腰从山石后抱出一折夭秾多姿的物件,清颐笑道:“终不复所望,为姑娘寻来了。”
遗堪怔然地望住他怀抱中的那一把撒金碧桃,璀璨鲜妍,将他清朗的脸都映出了微红的颜色。花瓣或是白色,或是微带红丝,或是粉红,或是一花一瓣半是白色,半是粉红,即便是在春季也极是难寻,更何况是在这深秋季节里开放?这个人,在相处的一月半里,竟对她有求必应,无论她向他提出何等样的要求,都会为她尽力寻来。就如桂花林中精致的竹屋,就如屋中许多古雅的物件,然后那些都是她的有心利用,而这一束错过时节的桃花,却是故意的刁难,也算是默然的婉拒。
她不知道他明不明白,但以为要永远无法回复她的时候,他依然比她想要的更精心,将一把难求的桃花送来了这荒山空寂之地。
他看着她脸上的错愕,抱着那把桃花缓缓走近。
如此明灿的花儿,她竟不敢抬手去接。
月折夕看花的眼神是温柔的,抬眸向她清颐而笑,将桃花交到她的手上,依然不问缘由,不问结果,含笑歉然道:“今次让姑娘久等了。”
遗堪闻着眼前那淡淡的花香,心头一紧,脸上却若无其事笑道:“不打紧,反正在山里也空闲得很。”
月折夕的目光移到她的脸庞,和言询问:“还需要一些什么?”
遗堪笑盈盈地摇头,措辞推诿,“这些桃花很美,如此便可赏上一些时日。我在这山里住得十分自如得宜,每日与清泉山鸟为伴并不觉孤单,从此也不必与江湖上的纷扰纠缠。少庄主,你更不必为我费心了。”
月折夕眸中掠起一丝复杂的神色,转瞬又是清亮的笑意,“如此便好,折夕无意打扰姑娘的清静。”他微微颔首之后,便已转身离开。他从来是这样的亲近而疏离,不让旁人感觉到半分的压力以及窘迫,甚至有时候让人不知不觉地亏欠了他很多,很多。
遗堪默然地目送着他的背影离去,在渐起的晨曦中也似透着淡金色的柔光。她抱住那一束撒金碧桃往回走,指尖却在不停地将桃花瓣撕碎,再任由落花飘零在风中,落在地上,覆盖了昨夜的花瓣。有时候幸福就是这样,已经属于了两个人,就不能再存在于第三个人的身上。
遗堪回到竹屋门前时,怀中的桃花已剩下了枝叶,她打开厨下的柴扉,将它们丢在一旁的柴火上。然后转身出去,走进右边耳室拿了物件,又悄然来到素烬安睡的房中,将昨夜的一切都消去了痕迹,她才安然地解开素烬的“昏睡穴”,恍若无事地回到厨下,准备造早饭。
素烬从她掩上门的那一刻睁开眼,微微一笑,他打量着这一间斗室,却一时已看不出什么不妥的地方。掀开被褥,伸手将流水样安静地披在床前的圈椅上的外衣穿上,系上扣子,结好腰带,才惯常警惕地去查看香炉。揭开盖子,里面刚好烧了一炉的烟灰不多不少,轻轻一嗅,除了“南山菊”的香气和烟灰的尘末气息,没有丝毫的可疑之处。
他的指尖抹过案台的灰面,连那些粉末也是“南山菊”的清新悠远。细瞧这房中的一切,就连窗台上的那一瓶菊花也还一样,昨夜含苞的花蕾,今晨已绽放了丝瓣,宛如纤细的兰花指虚张在空中,纷纷展着优雅的姿态。昨夜正开得娇妍的花朵,今晨也只是更鲜艳,此刻如黄金勾般静静开在瓶中。这一瓶菊花,就连高低参差都与昨夜的那一瓶一摸一样,衬着乌沉的案台,似一副精心铺排的刺绣。
一样的香炉,一样的“南山菊”,一样的菊花,就连桌面的粉末也换了一批新的,而不是干脆的抹去。这样刻意抹杀的痕迹,这样心细铺排的布局,由在桂花林中等他的那一刻开始,这山谷里的一切就是一个局。
素烬低低叹息,为什么他们从来就是如此表里不一的一双人?摸出银针,一一刺入耳后穴道,隐藏于乌发之中。出门后,他走到水缸舀水,水清澈地洒到地面粘住了一片各色的桃花瓣,他略微看了一眼并不留意。正在漱洗,遗堪将早饭一一摆在门前擦亮的木桌上,上面一溜雪白的瓷器,一盘香菜馄饨,一小碟各色酱瓜,一碟幸福双甜包,各样都做得精巧,看着就十分可口,让人食指大动。
素烬走到她身后看着,低头浅笑,“堪儿,你故意要让我饿着?摆弄得这样好看,我真舍不得吃掉。”
遗堪侧目睨住他,似笑非笑,狡黠道:“怕我还给你下迷药,故意这么说?
素烬哑然失笑,好看的唇角微微轩起一点,“以前不怕,如今是更不怕了。”
她微睒眼睛,语气却云淡风轻地问,“为何如今更不怕了?”
他颊上笑意更深,露出洁白的牙齿,“以前不怕,是因为有所准备;如今更不怕,自然是无怨无悔。”
山中的晨风夹杂清凉的雾霭,和了他温绵的气息,拂在她的面上却有润泽的暖意。初阳如金子洒落在桂树上,花朵一簇一簇沾着晶莹的露光,一如星光照亮她一直惴惴不安的一颗心。遗堪微微一怔,淡淡凝眸于他的眼睛,对于自己那些不安宁的心事,心里泛起了一丝丝的惊惶!
素烬浅浅微笑,拉她一同坐下桌旁,举筷子夹了一片酱瓜放进嘴里咀嚼,清甜的汁液布满齿间,轻声道:“从一片小小的酱瓜,就能吃到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喜爱。”他回视她明亮的眼睛,唇边的笑意益发舒缓,手中的筷子一一轻敲瓷碟,“只有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细细地留心了,她才能完全知道他的喜好,知道他喜欢吃微甜的酱瓜,知道他喜欢吃香菇馅的馄饨,知道他喜欢吃知味观的幸福双。世人喜欢将两人想到一块的心思,唤作灵犀,可灵犀相通,没有多少人是会未卜先知,更何况这些琐碎而寻常的习性?”
遗堪脸颊微微浮起一抹淡淡的红晕,若不是她细心留意,又怎么知道这些?反之,若是他没有将心放在她身上,又如何一一记住了她的喜好?会记得她喜欢桃花,会记得她在佛祖前许下的愿望,会记得她说过的许多话。一念圜转,心中当即亦喜亦忧,目光濯濯如流光闪烁,指头掰了一块幸福双放进嘴里轻嚼,舌尖微甜,低头笑道:“那在茗园时候,你可吃出我的心意来了?”
他抬眸,瞅住她半是打趣,半是认真的俏皮模样,勺了一只馄饨吃,但笑不语。两人之间静默相对,他吃得极是美味,良久,面对她不屈不饶的目光略略有些为难地笑,柔声道:“堪儿,我其实也并不如你想象的那样,事事都通透明晓,常言道旁观者清,当局者迷。兴许爱一个人不需要太聪明,有时候难得糊涂,才会更快乐。”他说罢,举手轻敲她一直仰着脸专注看他的额角,她鬓角里沾了一片极小的雪白红丝的桃花瓣,他微微愣了一下,随后便若无其事地将它拂掉,动作如此轻柔而不经意地擦过,没让人有半丝的怀疑和为难。
她佯装吃痛地低呼一声,却在他错愕的眼神中,再次得意的笑了。看住他眼底无奈地泛出淡淡的笑意似一丛让人迷醉的清淡李花,迎风微微摇曳于眼前,心头不由有了一丝甜蜜。他的手伸过来轻轻握住她的手,似乎给了她一股坚信的力量,这一番话和这一个懂得她心事的动作,此刻让她切实的相信他们都是一同深切地爱上了彼此。
遗堪回眸,看向他盛到她碗里的馄饨没有一丝的香菜,和瓷碟里的那些精心留给她的酱瓜,眉角不自觉地弯起,含了一丝动容的喜悦。原来不止她知道他的心思,同样的他也深知她的喜好,心中不由安逸地透露出一股十分的愉悦来。她在心底默然地叹息一声,有他这样宽容和体贴的爱意,撇开防备和猜忌,难得糊涂的去眷恋这个人,怕也会是一种难得的幸福吧?
收拾干净碗碟,遗堪从厅里出来,手里捧了一套衣裳。素烬正坐在桂花树下笑看着枝头一双互理羽毛的小鸟,斜目只见她将怀中的衣物一一放在他面前的青竹靠椅上,有一双柔软的黑靴,一双白袜子,一套白缎的里衣,一件浅青色暗纹锦缎的外衣,衣襟和袖子上皆绣了青蓝色的君子兰花,花枝蔓延形态简洁雅致,色彩柔丽,针法繁复,极尽精巧灵秀之能事,绣者用心之深,纤毫毕现。
“裁了一些布料回来玩闹度日,也不知道衣衫做合得不合适。”她轻描淡写地说,目光不坚定地移到了他的脸上,却瞧见他正自含笑地望着自己,目光与平时的也有所不同,不由一眨眼又转了开去,复望住椅上的衣、衫、鞋、袜,两只手指绞紧,平日这虚以为蛇,乔装做致之事,她早已臻入化境,只是此刻却是白皙的两颊似乎腼腆的绯红了起来。
听住山林远处幽幽的鸟鸣清脆婉转,素烬扬了扬眉头,心里感叹着,要是他们真的能心无挂碍地留在此地,长做山中之人,日出携手而游,日落执杜若而归,无欲无求,如闲云野鹤般地过日子那该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