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后,子时三刻,白鹿山前方小镇。
白雾缭绕,如绸缎般光滑的月色下,夜露深寒沾人衣。厚重糙石铺就的长街空无一人,萧条的落叶在秋风中翻滚着发出扑扑的轻微声响。街旁的红灯笼光影中蓦然闪烁两道诡异的黑影,一跃而前飘上了屋顶,沿着屋脊疾走,轻巧如燕掠向一座宽敞的院落。
两道黑影黑衣黑巾蒙面,脚步悄默无声地落在屋瓦上,蹲下身影稍做停留。两人似有所争执,一个不顾同伴的阻止,只身潜了下去。他的同伴想拉拉不住,刚要跟了跃下,忽发觉肩头被人在后轻轻一按,似有一股痛麻顿在肩背传来。
她吃了一惊,这人的轻功竟让她毫无所觉。
正想法子摆脱来人的钳制,身后的人忽附近耳边,低语了一句:“你是执约?”
执约一震之后,转过脸来,身后的人背着月色,却仍能看出那一双清澄而关切的眼眸。他已恢复了易容的样貌,在此暗处轮廓并不明显,执约不敢十分肯定地轻声回问了一句:“烬哥哥?”
素烬点了点头,松开按在她肩上的手,目光落在了东厢的院子里头。夙夜要买下一座暂住的院落那也是轻而易举之事,他们就宿在此地等他的三日之期,看来自从江湖中传言寒夙夜拥有能治百病的灵药之后,这里一连日来就不太平。
他回首,微微挑眉,“怎么,连执约也来盗药?”就今夜而言已经来过好几批都是三山五岳之徒,他还正疑惑,是**中人的消息比较灵通?还是白道中人不屑做这宵小之事,要光明正大地来抢?若不是在房中忽然听见他所熟悉的吐纳之法,也懒得从舒适的床榻起身,来关照这些鬼祟之人。
执约盈盈站起,月下半隐的容颜如仙,黑衣也似有幽兰之气,轻摇头,低声道:“是青珑为了剑阁阁主而来。”
素烬略微一怔,“青珑也来了?他人呢?”眉端忽地一蹙,已听见屋里的声音轻微地响起。
“他刚刚进院子里去了。”执约的话还没有说完,素烬已如烟般从她的眼前消失,足尖踏落地上稳稳地朝天字一号房走去。
天字一号房中黑漆如四周,几缕浅白的光柱透窗而入。
“不要碰它!”一道清朗而稍觉熟悉的声音自身后传来,文青珑却不顾一切地探手伸向桌面上的那一个莲花盒子。
素烬的脚步在踏入这房中的第一眼,就已借微弱的月色将其中的情形打量了一个遍。他赶紧出声喝止的那一刻,他四弟的手已经极快地搭上了那只盒子,文青珑自然也看见了房中的情状,所以他才更要迫不及待地将盒子取走,不管身后来的人是谁,也阻止不了他。
更何况,未曾知晓这人是敌是友?
素烬眼中闪过一丝惊色,身影猛窜到他身旁,手已以比他更快的速度按住了他的手,将那只盒子以内力定在了桌面上。文青珑如此一惊之下,不料此人的进退竟如此的神速,他堪堪与他打了一个照面,迎着门外洒进的微光,他惊诧了片刻,斥道:“什么人,竟敢与剑阁作对?”
“放手!”素烬只是淡静地看住他的眼眸,声音以最低的声调说道。
文青珑眼中一动,肩头一侧,便要向他拍出一掌,手中之盒,他是志在必得。
执约恰时踏进门口看到这一幕,惊叫了一声:“青珑,不要!”
素烬的手趁文青珑这么一晃神间,举掌拍向他的肩头,顺道将他朝门口推了出去。而他的另一只手代替文青珑的手死死地按住桌面的天机盒,眼风扫过执约,急道:“执约,快带青珑走。”
文青珑正要抢身而上,执约闻言一把上前挽住了他的手臂,意却是在阻止他向前。
文青珑挣得一挣,不解地回眸问道:“他是谁?你为何要听他的话,阻止我?”声音中的怀疑与不忿,让人听出了他的愤怒。
执约望向素烬时,却见他缓缓地朝她摇了摇头,一时间却不知如何应变,滞了一滞,才清婉劝道:“这房中说不定有诈,我们走吧!”
“不!”文青珑一把甩开她的手,愈发怀疑地看着执约隐忍的表情,又转首去看桌边,一手按住盒子的人。
那个身影,那个依稀的声音,就像一条毒蛇般游走在他的心头,但是不可能的,他——不是已经死在了照花上了吗?
可是,这里是照花上主上寒夙夜的房间,说不得这个人已经投靠了寒夙夜?
如此一想,他背上猛然一寒,倒是拉住执约倒退了一步。
素烬正盼着他们快走,房间里却是“喀嚓”一声,被谁划动了火石,点燃了灯火。星星闪烁的火光中,一人持灯而笑,潋滟如月,而方才一直昏死在床畔的“寒夙夜”此刻依然一动未动。他将灯盏放在桌面上,一袭黑裳流光溢彩般地在屋中走动,拿了一杯茶水润了润喉咙,然后笑着朝文青珑与执约道:“既然来了,又何必着急着走?”他的耀目团扇又在另一只手上轻轻地摇晃,看似悠闲无害,但素烬知道他起手之间便能夺人命。
素烬微微一笑,淡定说道:“寒兄,既然我已亲自来了,你又何必再为难他们?”
寒夙夜悠悠地看了一眼房中今夜已倒下了一批盗药之下,在他的手下,自是无一生还。横七竖八地躺在屋子里的各处,死状不一,但文青珑细瞧之下,但觉背脊冷汗泠泠,这些人竟全是被人一招致命。
既然是一招致命,寒夙夜又岂会被人所伤?他让他人假扮躺倒在地上,分明是有什么诡计?为什么呢?
文青珑的眼睛又移上那桌面的莲花盒,他在火光中细致打量之下,竟隐隐地看到那上面有一道微细的剑痕。但心中仍然有许多问题没有明白,目光不由缓缓又移上了桌前那着青衣的人的脸上,竟然是一张极为陌生的脸,但他偶尔向自己投注过来的目光竟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熟悉。
他的心里怦怦地跳,拉住执约的手不由又紧了一紧,全身凝起了劲道,准备随时迎战。
夙夜对文青珑的动作视若无睹,甚至有些不屑一顾,只望向素烬,冷笑道:“本来不用劳驾你也能将此盒打开,你如今难道是要以身相试?”
他的话又让文青珑的心里一惊,难道他的螳螂扑蝉黄雀在后早已被寒夙夜识穿,是故意设了什么局来引他上当?他的目光不由闪烁了一下,那个盒子莫不是有什么玄虚不成?
素烬却是闲闲轻笑,“打开此盒的事既是在下答应寒兄,又怎好假手于人?如今我只问寒兄一句,你是想要这盒里的东西,还是想要这两个人的性命?”
夙夜微微一笑,目光凌厉,“你还要拿这药来威胁寒某?”
素烬澹澹而笑:“寒兄岂不是也企图拿这两个人的性命来威胁我?寒兄的脾气我自然晓得,但是我的脾性不知道寒兄可知道,若我要救的人救不了,宁可和这个盒子一起毁掉。所以不得已,也只好再威胁寒兄这一着,实在抱歉得很!”
夙夜的目光毫无情绪地扫过门口处一对俊朗清丽的少年男女,这两个人对于素烬的意义他自然知道,若能拿住这两个人,以后就不怕慕素烬不尽力听从他的使唤。他几天来一只将这只盒子当成武器,引着前来盗药的人对这盒子刀砍剑削,只要一听见机关开启的声音,他就把它当暗器投出去,只要它的毒针全数喷出,他自能将其中的药物收归囊中。可惜的是,这盒子坚硬得很,多少刀剑砍在上面都无动于衷,今夜好不容易给一口利剑,又是内力不浅的人临死之前狠砍出了一道裂痕,盒子才起始有了声响,文青珑这一个自以为是黄雀的小子在屋檐上听见打斗之声渐消,又辨听了一番屋内的气息,就迫不及待又适逢其时地冲了进来。
夙夜心肠本就非善,有人巴巴地要为他启动机关,何乐而不为,当即将一具死人裹了自己的衣裳伏卧在床前布成两败俱伤之局,自己悄声掠出窗外伺机而动,只等他触动这个盒子,没料到得是素烬竟来的如此及时,因此,变化猝不及防,电光火石之间他立刻又有了拿这两位要挟素烬的想法。
自然他的打算,素烬很清楚;而这个药盒对于他寒夙夜的意义,又何曾不等于这两个人于他慕素烬呢?
“好,只要你把药丸拿出来,我便放过他们一命。”夙夜微一沉吟,很快就下了决断。
素烬凝视于他眸色里仍然是云淡风轻的神色,“盒子打开之前,你们必须都在屋外!”他淡淡地说,心里却是对这个盒子爆发之后的杀伤力没有任何的了解,但他的心事又如何会轻易让他别人知道。
执约再天真也看出了其中的关键,此刻不由一个箭步上前,一贯淡然的清颜上不由颦了焦虑之色,欲言又止地改口道:“你可……千万要小心!”
文青珑在她的身后皱眉,自己一路承蒙她教习内功心法,她又一路护送自己回到剑阁,竟没有一刻如此的关心过别人。甚至是对着他的时候,神情也是那么的淡然,仿佛对他所做的一切不过是理所当然的一片好心,没有一分杂念的情绪。而此刻对着这个青衣人,对人对事皆是不紧不慢的她却是如此的关心,甚至能轻易地感觉到她对他的淡淡——眷念?
素烬无瑕顾及这许多,朝她点头道:“相信我,不必担心,先出去。”
夙夜自是当先走出房外,他关心的只有盒子里的药丸,至于眼前这些人的生死,没一个与他有干系。无情无心的人,感情早已经麻木,只为了那一点点曾经的刻骨悔意而死灰复燃,而别人就妄想能牵动他半点怜悯之心。
文青珑过来拉住执约,执约默默地跟他倒退出去,目光却始终凝视住素烬。
素烬一道掌风送出,“碰”地一声关闭了房门,就连两面窗扇都给震得合了起来。
房中,一道烛火摇曳,只剩他一道孤鸿孓影。永远只有他自己一个人面对艰难与危险,不愿别人来分担,更不愿牵连了别人。此刻,又只剩下他自己一个人,看住那一个被剑气开启了机关的盒子。
他不知藏在这只盒子里的到底是怎样的机关?但闻音那样的神情与语气告诉他,这次绝对是一次生死之搏的棋局。那个人专门为他或者寒夙夜打造的暗器,又怎么会轻易被破解?素烬的手抓起桌面的茶壶,仰头喝了一口冷凉的清茶。
庭院里,冷雾与寒星都已凝结,仿若不动。
夙夜仰首望夜,手中折扇轻摇,对与房中的一切不闻不问,看似一付事不关己的潇洒意态。
文青珑只略为不甘心地望住那紧闭的房门。
只有执约因那屋中久久的寂静而脸色越来越苍白,双眉越蹙越紧,若能轻易解决,寒夙夜又岂会假手于人?若是轻易能破解,为何屋子里久久没有动静?那一簇燃烧的灯影在她眼前摇晃,就似乎能看见他的那一双紧锁的眉头,每一刻过去,她的双手里的冷汗就越多。
静夜里,骤然“嘭”然一声动响,虽不似惊雷,但已叫执约心头乍然地停顿了去。眼前的窗扇上蓦然倒影出无数的针影乱飞而来,纷纷扑打向四壁,便有什么在里面炸开了似,里面的人却一声不响地消失在了窗前,屋子随之一暗,灯火也灭了。
她情不自禁地大喊一声:“烬……哥……哥……”身骨有些发软地往后退了一步,木然地怔住在当地。
文青珑骤然回眸,看着她。尽管他已隐隐想到,但想不到此刻被出其不意地证实了,心中既是诧异惊疑,又是含混着各种痛楚仇恨的情绪涌滚而来,他第一个冲向了屋子里去,心里闪现而过的却是杀意。
素烬刚甩开桌布,大门已“嘭”地一声拍断崩倒地上,文青珑一跃而起踏住门板,一把闪烁寒光的长剑被人从腰间抽起,手执指向他的颈间。一双熟悉而憎恨之极的眼睛冷冷地盯视着他,文青珑咬牙切齿道:“你还我青峰大哥和司马大哥的命来!”
素烬轻微抬眼,只见眼前的少年目光历历,神情冷峻,自己却曾经与他有金兰之义,滴血为盟之誓,并三番四次地救他性命维护于他,而此刻他却不管一切地要斩杀他于长剑之下而后快,甚至遗忘了他自己的处境与执约的生死存亡,心中不由蓦地生气。
他正想运气震断他的长剑,却有人一手伸来,横隔在了他们之间抓住了那一把长剑。“青珑,不许伤害他!”执约认真地道,她凝眉看住文青珑,脸上的神情不容人迟疑,仿佛只要他一用力,那一片锋利的剑刃就会先把她的五只手指齐断,甚至已有血光流溢在了寒锋之上,可见她是如何的谨慎与不能质疑。
文青珑的握剑的手甚至不敢轻晃一下,瞪住素烬的双眼睚眦欲裂,却并没有再对他出言辱骂,只是忽然问道:“慕素烬,你谋害了青峰二哥,连营大哥的人命帐我先不与你算。如今,我只问你一句话,剑阁阁主往日也与你情同手足、情义非浅,此刻他有性命之忧,你是救还是不救?”
夙夜此刻停在门边并不走进来,他的目光只凝视在桌面绽开的莲花盒子上,里面果然已空空如也。光溜溜的桌面,茶壶的脆片散了一桌,倒流而出的茶水将盒子浇了一个湿透,四壁寒光闪闪的都插了为数不少的毒针,一阵阵的药物气息叫人退避三舍。他唇角带笑,包住手从墙上拔了一簇银针。
素烬气头一过,不忘看向他们的脚下。幸好是错有错着,他们都踏在门板上,而不是踏在地上倒刺的银针上。又看向文青珑手中的长剑,幸好也是他自己一贯的佩剑,而不是地上乱捡的长剑,不然执约这么一握,说不定就要中毒。对于这两个人的冲动和少心眼,他当真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