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上传来机关开启的声音,残萤蓦然回首,在明亮潋滟的烛火之中脸色却单薄如一张白纸,她当先看见的是闻音从阶梯下走上来,尚自惊愕未已,却又瞧见素烬紧随其后,缓缓步了上来。闻音脸上苍白,神色凄微,徐徐抬眸望向残萤。
残萤正与夙夜相对而立,脸上还带着漠然,此刻她回转身来看住他。
地上的机关咔咔地尤自关上,烛火在微风中摇晃不止。
有一片明亮的火光投映在闻音的侧脸上,他看着她,轻声道:“我们真的有了孩子吗?”
“没有……”残萤莹白如玉的手指紧紧握住衣袖。发髻旁一支碧翠的水晶钗子,像一汪春水般明媚荡漾,越发衬得她那一双眼睛黯然失色,楚楚可怜。
闻音转目向素烬,怔怔地看了他半晌,忽地一笑,宛如是释怀,又宛如是领悟了什么。
“但很快就会有的!”素烬与他相视一笑,轻声道。
残萤不明白的看着他们,夙夜却是饶有兴味地看住眼前的两个少年,那样的笑意都那么的耐人寻味。
“那……很好!”闻音缓缓转过身去,低低道:“我将‘烟眉果’给你们……”
他话音未落,素烬骤觉左眼角处有一抹明亮的寒光忽地闪过,他心下惊动,手指立刻抓出按住闻音的右臂。闻音的身子一顿,飞扬的银白雪衣上赫然插了一柄匕首,正在胸前,他微微一颤,看向神情大变的素烬。
残萤面对这猝不及防的一幕,惊叫了一声,摆脱了夙夜的监视,扑身过来。只见素烬下手极快的点住了心脉四周的穴道,截其心血,堵其源头。残萤跟随闻音多年,自然知道此刻形势凶险非常,这一瞬间的功夫,就是在比究竟是阎王的手快,还是医者的手快,心血不流,还要熬半盏茶的功夫人才会死亡。若是心头的创口抑制不住血流,那么人也会因大量流血而不治身死。素烬抢在血流逸出之前止住了穴道,让血无法溢出,再将手握住闻音胸口上的匕首,侧头朝夙夜道:“治伤药!”
夙夜早已将药备在了手上,疾走两步将药打开,素烬与他对视了一眼,在匕首拔起的那一刻,药倒在了创口之上。夙夜皱了一皱眉头,退开一边去,脸色漠然得无动于衷。
闻音枕着素烬的手臂,隔了半晌才从眩晕中悠悠转醒过来,看见残萤就在身边,两眼中清泪长流,她凄苦说道:“我们本已有了孩子,可是他死了!”闻音会意之下,心口只觉一阵大痛!她所说的话尚未落下,变故又起,袖中早已藏着的银针此刻倏然刺向素烬,势要将他置之于死地。
夙夜一惊之下,忙地挥出一掌拍向残萤。
素烬反手一掌却是接下了夙夜的七成掌力,他胸口一震,“噗”地吐出一口鲜血来,宁愿自己受了重伤,也不肯动摇了手臂上的闻音分毫。电光火石之间,此中的利益制衡也在转念之间,又似乎是出于多年殚精竭力的本能,不肯接下夙夜全数的掌力,自有原因。他本有伤在身,若再失内力,不但怕在夙夜面前露出了软弱姿态,反被他制住威迫掌控了局势,自己一旦处于绝对的劣势就再无力与他对抗,更不要说想救这一对苦命情人。
残萤被其余三成掌力拍落在肩头,人也软软地低呼一声,跌倒在地上,眼前一片黑漆,神志却未曾失去。
“慕素烬,你疯了!她要杀你,你还要救他?”她听见夙夜如此厉声的责问。
“我没有疯。若不救他,你如何可以得到‘烟眉果’?何况,她杀我,也有着她不得已的理由……”素烬声音低低以语言相激,依稀一道悲悯的目光掠过她的脸庞上,“寒兄,你帮我看看她的伤势。我要立刻运功救闻音。”
一滴泪不知不觉地滑过残萤的眼脸,悄悄地落下脸颊,划向青砖冰冷的地面。闻音从来就不肯选择背叛,他既然选择了死来解脱,那么她便为他完成未竞的孝义!可是,这个她执意杀死的人,为什么反而要救他们?
他们连孩子,都已经悄然地在她的腹中死去!她是一个狠心恶毒的母亲!不应该,不应该再活在这个世上了。
残萤渐渐地疲累了,渐渐地失去了知觉,意识滑向了无边的黑暗。
素烬伸手拔出残萤本应要刺向他“肩井穴”的银针,若“肩井穴”被刺,便会刺破肺叶,以致肺腑出血而身亡。而因夙夜的一掌,他手臂一动之间,那枚银针错刺在了颈脖旁的“天窗穴”上。
不知过了多少时辰,窗外的天已经亮白,将杏树的枝叶影影绰绰地投射在雪白的窗纸上。
残萤猛然一惊,从噩梦中醒来。她一偏头,便瞧见了身旁的闻音。他脸色因失了血气,而颜色淡薄的有如秋叶上的白霜。只鼻端的呼吸浅浅,依然吐纳温暖的气息。她怔怔地看着他,不敢相信地回忆起昨夜的一幕幕所发生的事情。
屋子是闻音的屋子,案台上端放着古朴铜人的灯盏依然点了一脉未燃尽的烛火。在窗外微微透进的白蒙蒙带着浅青的光下,烛火显得格外的清亮。房中的乌木案有一个人侧首枕了手臂趴在边缘,眉心微微地曲蜷,神色困顿得似睡得宛如失去了知觉一般的深沉。
如果,此刻她还想要他的性命,似乎已经是易如反掌的事。可是,她此刻的心里不知不觉地生出了一种感情,这种感情沉甸甸的压住她整个人,使她整个人都不能弹动。
在久久的凝视中,案边的人似乎有了感应般动了一动,悠悠睁开眼睛,曲手掌住额头,缓缓地斜看向床榻上的她,唇边微微一笑,轻声道:“醒了?”这一声有无尽的温柔,仿佛他对她说话的那个人,是他的至亲一般,充满了关怀之意。
残萤甚至不敢应声,她瞬间觉得自己无法面对这个人,目光转了回去,望住那雪白的帐顶,这样的沉默凝滞在时光匆促的脚步里,让人恍惚不已。
“闻音已没性命之虞,不必太担心。”素烬的话依然宛如春风般轻柔地吹拂过她的耳际,吹向她的心里:“不必难过!你们昨夜都已死去,该还的债已还,该尽的孝已尽,从今日开始,你们是今日的你们。以后,你们可以悄然远避红尘,永远在一起,幸福生活,白首偕老。”
残萤一双秋水明眸忽地泪光盈然,娇小的脸颊上,微微地湿润了,她不知道那些泪究竟是为了谁而流下。是为了他们自己?还是为了案边的那一个人?
她再一次转眼去看他,看见他依然用那样温柔的目光,向着她微笑,宛如窗棂之外穿越林间的清爽秋风,带着杏树枝叶蓊蔚洇润的净洁气息。
他给了一个理由他们重获新生!他也给了一个机会他们重新获得幸福!
“谢谢你……”她埋首柔软枕间低低啜泣,极轻极轻地说。
屋里,良久皆是一阵沉默与寂静,她眼中的素烬,含着微笑,却没有说话。
素烬的眉轻微地曲蹙,他竟不能完全听清她所说的话,手指尖怵然发冷,他轻轻握住。昨夜那枚银针所刺的“天窗穴”,本是个主治耳鸣、耳聋、咽喉和颈椎的穴道,但兴许在接住夙夜那一掌时出了岔子,从疲倦中醒来后,他发现自己颈项强痛而听力模糊。他的目光再一次望向沉睡未醒的闻音脸上,片刻之后,便径自出了屋子,脚步轻得不惹浮尘。
一旦出了闻音的卧室,他的强制蓦然松去,一下子便觉得身体发软,几乎无法站定在当地。他在双眼开始发白之前,伸手过去用手指紧紧地扣住了檐下廊中的石柱子,强制忍受头颈发麻的阵痛。
他的身影站立得岿然不动,就算此刻身边无人,也要欺瞒天地般不让人知晓了他的软弱,仿佛是无论何种艰辛痛苦也不能使他动摇。廊柱旁倒映下一道纤修的影子,也是笔挺得傲然,微微阖闭了双目,静然无声地站在这一带了山岚侵袭而来的秋凉而湿润的浓稠晨雾中,默默承受着自己的任性而带来的痛苦。
心中苦笑,若不是任性,他本不该全力救助闻音,只要稍稍做做姿态,让他生而不死且感念自己,成大事者不择手段只要能达到目。但他却清楚知道,自己是拗不过自己的心,想要让别人幸福。
呼吸急促粗喘几下,肺里吸进清寒的雾气,不禁一片冰凉如水,喉头卷起一阵麻痒,素烬忙伸手捂住自己的嘴,不让咳嗽出声惊动了屋里的人。自知昨夜硬接了夙夜那一掌,已经震动了经脉,淤滞了内伤的五脏如今益发的虚弱。接着又马不停蹄地照料闻音的凶险伤势,在夙夜的虎视下强展精神,屋前屋后地抓药,烧水,裹伤,用内力护住他的心脉和抑制血气的流溢,直忙了一夜目不交睫。方才,天开始蒙蒙亮时候,闻音的气息方稍稍稳定下来,他才得以倚在案边,养神片刻。
素烬等那一阵血气虚亏的眩晕过去后,扶住墙壁,一步一踉跄地摸回自己房中,背手关好门。移步过去倒在床榻上,身体终于撑不住,就这么一闭眼,就真的沉沉晕睡过去。
接下来几天,素烬偶然为残萤运功疗伤时,意外的发现她体内曾被人以极巧妙的手法用细针刺于穴道之内,若不将这些细针逼出,她的这一生皆要受制于人,受折磨时必定要痛苦万分。他趁为她治疗内伤之机,悄然运功为她拔除了威胁,他每天若无其事地行事,连残萤自己也不知道事情的缘由。残萤每一次都备觉疲惫,她且不知是素烬的内力对她体内的那五枚古籍上记载的,可以“搜魂定穴”的龙须针强起所致。只是这样一来他又多耗费了自己的功力,双耳益发对声音日渐模糊不清起来,唯一不变的是他望向他们的时候,眼睛里永远泛起的体贴微笑。
数日之后,闻音的伤势也渐渐愈合,已能半倚在床榻上。残萤对他无微不至的照顾,她眼中流露出来的温柔,就连在一旁把脉诊断的素烬也感觉到了羡慕。
闻音与残萤的心中,想起的却是第一次在杏林中的见面。她的到来,他的出迎令她惊愕,淡白的日光从杏林抽翠如碎玉的叶子间洒落下来,照在彼此星亮的眼睛里,在那一刻,他们看到了彼此眼中的自己。想起他们第一次到后山去采药,并肩而上,他总是体贴地守护在险要的路旁,他为她摘下悬崖边那一朵洁白的风铃花簪在她的鬓发上,他牵住她的手纤长而温暖,令人坚定而安心。两厢相依站在山崖的高处,俯视那山下的丛林,看着满天的飞鸟自由地飞翔与日落之后回巢。他的心里充满了矛盾,他有了游魂之症,她细心的照顾他,安慰他,每当他感到悲伤而无法解脱的时候,总会发现她站在他的身边,从不曾离开,那满园疏影蔽天的粉红杏花,也比不上她那微微一笑的柔情,那一刻,他们渴望拥有幸福,就像寻常人一般的拥有家,拥有孩子,拥有欢笑甜蜜的幸福。
可是,那一切对他们来说,都是不可说的秘密。佛曰,不可说,不可说,一说即是错。
她是被派来监视他的人,身不由自,有人对她操持着生杀予夺的权力。
他是为那个收养与教导了他,而要用医术去为他操控整个武林命脉的棋子。
自他懂得的那一刻起,他从小所学的医术,就不是仅仅为了去救人。自她爱上他的那一刻起,她就知道,他们不会拥有永久和安然的幸福。
然而,他们还是无法逃避彼此地选择了相爱。若人生了悟如佛,无悲无喜,无爱无怒,无嗔无痴,可视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如电,四大皆空,那么,生与死又有何区别?
执著,只因不能了悟,不能舍弃,既参不透,也舍不得。这样的相爱,也许早已经不在乎长短,只在乎得到的刹那便是永恒,即便要为此付出最大的代价,也是一起去承担后果。彼此微笑面对,不去埋怨,一切随心,随性,随缘,即便一同坠入了火焰随爱去涅槃也要化作凤凰于飞。
面对这样的两个人冒住性命的危难挣扎得来的爱恋,素烬不愿意太冷酷地去看待,只愿意尽自己最大的能力去成全他们渴求得到幸福的愿望。至于幸与不幸福,只有他们两人知道,他们这样又算是傻吗?
素烬悄然走出屋外,留下一片温情天地给两位。千山寂寞,白墙萧条,鲜花灿烂的庭院中悄无人声,一袭青衣萧萧临风若举,他仰望向那明净敞亮的天光云影,微不可视地摇了摇头,唇角抿起一丝宽慰浅笑。
无论结果如何,他都做了该做的事情。从始至终他与他们都是不可逆转的敌人,但在他的心中闻音更是他今生难得的知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