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折夕的身影翩然飘动,宛如蛟龙入云,在漫天黄叶狂洒之间腾飞而去。身后的黑衣人若坟头上呀呀嘶鸣着要噬咬死肉的鸦群,轰然扑羽袭来,朵朵剑光都是尖锐的鸟喙追逐不舍。
他的手紧紧扣住她的手臂在万树落叶飞射之间狂奔向前。身后又一轮的弓箭手引簇齐发的“啪”然声响阵雷般轰来,月折夕凝起十成的内力于右手,掌中的长枝激烈地颤荡要受不住般的斑驳离析,枝叶浑圆划过乾坤四象,如风轮旋转之处卷起了地上万千的黄叶瞬间翻滚起一波海潮汹涌扑灭向身后追击的寒光,箭矢纷纷在中途无力地坠地落成残枝断刃。
月折夕回身弃了树枝,又朝空中的落叶击出一掌,金黄颜色瞬间如银针射出,飞击身后誓要诛杀他们的黑衣人。
薄薄的黄叶竟能穿透血肉之躯,带起阵阵的星点鲜血飞洒于秋阳之下。雾花般的密集散开之后,轻飘飘的树叶重新失去了依附的力量,又恢复了它原本的颓败,朝着树荫之下飘零落地,婉转的覆盖在一层层的命运相同的枯槁之上,只是它们曾经那么凌厉地同时带走了许多不甘而喋血的灵魂。
月折夕趁了黄叶遮蔽众人视线的瞬间,伸手抱起遗堪,一窜身钻进了密林丛中。他的脚步忽然一个踉跄,两人同时跌倒在地上。不巧便沿着地势倾斜的山坡翻滚下去,眼前所见皆是天翻地覆不能分明的景象,周身的磨砺疼痛与脑海中的眩晕空白同时袭来,一直到有人重重地撞上了山石,才停住了下落之势。
遗堪吃痛地伏在他的身上,当她意识到自己的脸颊上滑过他热乎的气息,已然脸颊殷红。慌忙爬起身来,摸索着坐到一边去,却听见身旁的人低哼了一声,才发觉眼前竟是漆黑一片,瞧不见四周的景物。她心头一惊,抬眸触及不远处的一片微蒙的光亮后,始知道自己与他一同落入了山洞之中。
她的心口起伏不定,呼吸微微急促,正要说话,却有人伸来一只手拉住她的手臂往山洞更深处一带。另一只手五指修长轻轻地掩住了她的嘴,不让叫唤出声,这一下,她再一次贴近了他温热的胸膛,心头微惊,警觉却让她知道此刻不宜动辄。忽然“嘭”地一声爆响,洞口处竟被人掷入了霹雳雷火,滚滚的火光灼烧了进来,顷刻之间便蔓延至他们方才落地的方位上。
火光伴随熏烟飞腾在眼前,此刻纵使是有绝世的轻功也无法腾跃出去了。外间必定有无数的弓箭正在等待他们在洞内传来恐惧的惊呼与绝望的呼喊。可是,洞里没有人惊慌失措,也没有人哀求乞讨。
遗堪静静地凝视洞口的明艳火光,眨了一眨纤长的睫毛,低声道:“你为何要救我?”
“他们要杀的是我,是我连累了你。”月折夕缓缓依靠山壁坐起,伸手在附近摸索了一块石子。
遗堪一怔之后,回首去看他,疑惑,“你不认为是我在茶壶里下的毒?”
月折夕微微一笑,容颜淡白如雪,声音清朗,“毒在她的指甲里,簪子落下的那一刻已经有毒。而你,是为了什么去而复返?是因为文青珑?”
遗堪不觉挑眉,被烟火呛得轻咳了出声,惊异:“你如何知晓我是去而复返?难道,你已经知道我是谁?”
“我不知道!”月折夕缓缓摇头,目光晶莹,“不过我很想知道。”
“我们都死到临头了,少庄主还有闲情逸致去理会此等小事?”遗堪狡诡一笑,这一笑竟与她此刻鲁莽汉子的容颜十分的不相容。
月折夕望住她眸光里的精细,略略失神,轻轻道:“对于我来说,这也许不是一件小事。”看住她迷惑的神色,轻轻地笑着,“若我们再也无法逃出去,你就是陪伴在我生命中最后的人。”
他的话,让她骤然凝眸,一瞬间深深地看住他,心中想,如果此刻陪在她身边的人是素烬多好,在她这一生一世最后的时刻里,陪伴在她身边的人,应该是她最心爱的人才对!但是火光的炙热,又让她的神色黯然,她怕是不愿意看见他在自己的面前死去?遗堪凄然一笑,她始终得不到好的下场,得不到她期盼已久的光明,回过神来,不意却对上月折夕期待已久的目光。假装糊涂,伸出手去,在脸上掀下了那一层人皮面具,露出了底下紫琪的容颜,凄微笑道:“想不到最后一刻,陪在紫琪身边的人,竟会是少庄主。”
月折夕唇角勾勒出一朵轻淡的笑纹,手中拾起一枚石子奋力地掷向前,远远地传来了一阵细微的回响。他蹙起眉头看她,低声道:“你很失望吗?我却不觉得失望。”
遗堪暗暗诧异,望住他唇边的笑,“少庄主知道的事情似乎不少?而且所说的话,越来越叫人听不懂了。”
月折夕低眉浅笑,脸庞上有皎洁的澹净光华,却以清越安详的语气顾左右而言他,“我们身后山洞很远处皆有回音,也许出路就在后面;也许我们最终也要葬身在这山腹之中。你是愿意赌一赌自己的运气呢?还是愿意在这里和我静静地等待着时光过去?”
面对生路渺茫的绝境,她似早已习惯,此刻也并不惶急惊恐了,只问:“你不怕死?”
“你怕?”他温柔的微笑。
“我曾经很怕。”遗堪垂下眼睑,忽然又露出了欣然的笑意来。
月折夕如霜华般的目光流连过她的脸,低声问:“那个让你一诺千金的人,不是文青珑?”
“自然不是他。”她对他嫣然而笑,若有所思,“你既然看出了她的诡计,本可留在客栈里,不跟我出来。客栈里有你的人,又有不少江湖中的侠客,一旦对仗起来,你未必便会处于劣势……”话说到后来,她竟是悠悠叹息了一声。除了她所爱的素烬之外,还不曾怜惜过谁,可是此刻,不禁为眼前这个朗月般的少年觉得可惜。
月折夕眉头攒动,须臾浅笑向她,肃然道:“你既然可以对别人一诺千金,我自然也可以为你——一诺千金。”
她心里一沉,却浑若无事地致意,“谢谢你!”
地底烁朱火,沙旁歊素烟,一阵阵如雾般带着焦灼气味,沿着山壁逼近身来,呛湿了眼眸。
在不知何物爆裂的“毕剥”声中,他了然地一笑。扶住山壁起身,向她伸出手,“我们走吧!走进山洞里也许会被困死山腹之中,但总比在这儿坐以待毙,被他们的毒烟熏死来得清爽逍遥些?”另一只手从怀里摸出解毒的灵药“凝碧”,自己含了一颗,另一颗递过去给她。
遗堪侧首望住他抿唇而笑,这个少年在最危险的时候,依然维持着他翩翩的高洁气度,此刻就像漫步在他满湖荷花的庭院中的笑起来,淡然如云霞、不染纤尘。不由被他的笑容感染,徐徐伸手过去一手接了他的药丸,一手握住了他微凉的手掌,站了起来。
他们一壁摸黑往前走,月折夕一壁用石子在山壁上刻出一道深深的痕迹。前途依然茫茫、无出路。忽然,在两人磕磕绊绊的脚步声中,他问:“你能告知我你的名字么?你不是紫琪。”
遗堪脑后激灵灵地一凉,才反应过来他刚才说的是什么,不觉微笑:“你果然是知道的。”随后告知,“我姓锦……闺名梦生。”
“嗯……锦梦生。”他拉住她步步前行,认真地应了一声。
“你不怕我又在骗你吗?”她忍不住顽皮。
“不怕。那么我下一次可以再问你叫什么名字了。梦生姑娘。”他轻笑起来,带了一声微薄如云的低叹。
遗堪抿唇,笑道:“你不问我,为什么要骗你?”心口上犹如被二月杨柳风拂掠过,似带了一丝柔软的感觉,这话不假思索地就随口问了出来。也许是此刻正患难,心情也与寻常大有不同。
“不必问。”他的声音极轻极淡。
“为什么?”她暗中惊疑,眼眸稍稍一转,另一手中握紧一物正待伺机而动,先发制人。
“夕已遇见了该遇见的人,也已做了该做的事。若再去询问前尘旧事,那就是庸人自扰了。”他语意迟迟如雾的话,反而叫她愣住,不过一瞬间又镇定自若。
他骤然停住了脚步,遗堪疑惑道:“怎么不走了?”话音刚落,她已闻到了一阵浓郁的血腥之气,目光一凛,“你受伤了?伤了何处?”
“没有。只是有些不舒适,稍微歇一下就好。无须害怕。”月折夕背靠着冰凉的山壁,略微闭目调息之后,细语安慰她。
“我害怕什么?”遗堪不动声色地笑。
“你纵然已不害怕死亡,却也不害怕孤单?”他似戳中了她最隐秘的心事。
她握紧了他的手,似乎很诚恳:“我什么也不怕。”
他不由轻笑出声,“若什么都不害怕,却为什么这样紧紧地抓住我的手?”说罢,他反倒是体察入微地更紧地攥实了她如同山壁一般冰冷的手,笑说:“在送你出山洞之前,我绝不倒下。”
遗堪的眼角有些柔润,极快地眨了眨眼睫,面不改色,“即便你倒下,我也一定能走出去。”
话音未落,洞口处骤然又一连番震天价的霹雳雷火爆裂声响,轰隆隆地钻地传入耳中,山洞也似震动了起来。火星迸发,碎石激溅,簌簌地从山壁顶上如沙纷纷坠落。不时击落在人身上,泛起了尖锐如刀剜般的疼痛。
有人将她兜头搂进怀中,俯身紧紧地抱住了她,替她承受了全部碎石的袭击。遗堪猝然被拢在他的怀里,呼吸之处皆是淡淡荷香的温热气息,心中微微一颤。她心头急转,忽地大声惊叫起来:“月折夕……月折夕……你不能死!月折夕——”紧接着屈肘朝自己的肋下重重一撞,不及防地一声痛呼惊惶失措地远远嚣叫了出去。
月折夕心头一惊,护住她的双手正要查看她的伤势,已然明白过来。
果然,她刻意推开他,低语道:“我们一时不伤不死,他们定要将山洞炸崩。”
月折夕忽然附耳问:“疼么?”不待她回答,便搂住她快步往前面走去,口上肃然道:“地图上标明这一带山脉曾经有地下河经过,想以前必然遭遇地下河水侵蚀形成,后来沧海桑田隆起山腹中空,这山洞一路倾斜,此刻足下渐有潮气,洞穴的出口该当是一路通往山脚。”
遗堪的肋下疼痛不止,只轻轻咬牙“嗯”了一声。她方才在月折夕的怀里面临死亡的顷刻之间,想到了三月里的一天,她和素烬在西湖边上观赏夕阳。那时,天际火烧连云灿若云锦,残照坠落勾角楼头,万顷平湖波纹如榖。春深若海的落花遮天蔽地的香影里如阵阵黄梅雨儿,芳菲斑斓飘荡在清澈毕现的湖面上秾丽了一池轻纱也似的柔水,粼粼晃动的波光里锦鲤争逐,跳出碧蓝如翠的水面飞跃绚烂流霞。她与他并肩伫立在垂柳匝地的岸畔,微风徐来,他的青碧衣袂轻轻扑打在她临近的手臂上,发出沙沙的玄妙轻响。即便他们一句话也没有说,但那时那刻的美景都已是平静地印在了彼此的心中,那时候,她在心里流转过的念头,是愿一生一世与他同看一片夕阳,以后能够挽住他的手臂,轻依他的肩头。
然,自从那一次以后,她再没有和他如此安静地同看落日了。
心里蓦然地记起,蓦然地划过遗憾。遗堪反手挽住月折夕的手臂,搀扶住他疾步前行,她一定要走出去,走出这个山洞,一定还要和素烬一起去看夕阳。那时候,她必定要紧紧地挽住他的手臂,紧紧地依靠在他坚实而安心的肩头,一起仰望那世间上最美好的胜景。
这样的心意,不能被遗忘了,不能被放弃。月折夕微微诧异于她瞬间变幻的焦急心思,倾耳细听,在那山石簌簌的沉闷声中,依稀辨得她在低声念:“白日参辰现,北斗回南面。休即未能休,且待三更见日头。”
他暗中怅然。
身边这个少女,早已让他心底结了一层又一层的谜团。她敏慧冲怀,才思出众,却又擅长易容伪装,有一个个不同的面目。初识时,她是深念恩义,感时伤花的同道中人;再相处,她是诗词为心,琴音清绝的细腻女子;重逢后,她既是满口狡诈,又是重情重义的神秘之人?
哪一个才是真正的她?眼前所见永远是她那一双含情含笑都可以绝美,目光流转之间顾盼生姿的眼睛,他却从始至终没能看清她的真正面目。暗暗地有一丝疑惑悠悠的升腾起来,淡淡如霜如雾般笼罩于他俊朗的眉端,于漆黑之中更无人能瞧得分明。
这一群杀手应该与“邀月宫”有关,那位凤姓宫主传讯让他到西北查看“照花山”的动静,而安排了此次的试探又是为了什么?是怀疑他的身份,用围剿试炼他的武功?毕竟,人在逃命的时候最容易泄漏了自己的底细,他只希望这次刻意使用那“暗桩”的招式能瞒过他们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