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清晨,白露凝霜,一树树西府海棠从点点胭脂红开到了粉白如琢。
密室里突响起了轧轧的沉闷声,一壁墙上缓缓开出一扇门来。这扇门原是用一样的青石所制,而缝隙之间极细,几乎看不出差别来。
一个韶华少女柳眉杏目,琼鼻樱唇。身穿茜红衣裙,提绣了番莲花的裙裾铺展于地面,乌发梳得油光滑亮歪挽了坠马髻,斜簪一枚兰花吊珠金步摇,美如画卷,怯生生地守在门后,垂手而立。缓缓抬眼,瞧见素烬一袭青碧衣衫光洁迤逦,发髻一丝不乱,显得神清气爽、闲雅疏狂,正依坐在梨花木的小几旁,灯光下捧着一本书悠然地读,似好整以暇地等着她的到来,脸上微微一红。漆黑眸子微转,眼角余光看见床前猩红缠枝刺绣的纱幔层层垂落,楠木山水塌上隐隐躺着一个人的身影,含羞一笑:“原来公子已起来?”
她身后是一个更大的密室,层层雪幔低垂,轻渺地从锦帷后浸溢出一丝一缕兰舌白烟,似软腰迤逦,又袅娜如舌,弥漫出奢靡芳香的气息。在这少女声音清脆传出去之后,一个英挺伟岸的身影缓步走了进来,雪白的暗纹朝天靴无声无息地踏在芍药彩翟错丝而绣的地毡上,在铺就金丝翎纹锦缎的梨花贵妃椅前优雅坐落。手上轻执了一把绣珠缀羽的华丽团扇,魅眼如丝,长眉如画,肤光如雪,勾唇浅笑。
素烬微微摇头,笑道:“并不是起得早,而是一夜没睡。”
“哦?”纱帘之后,夙夜扬了扬眉梢,曼声问,“那是何缘故?”
“昨夜里忽然被人翻下这里来,心里正一惊一乍,又听见上头厮杀声起,隐隐有烈火焚烧之象,既为寒兄担忧,又为自己思之后怕,故一夜惴惴,难以入眠。”素烬眼中的笑意温润如玉般无害,更无半点惊惧的神色。
夙夜唇角仍在笑,眼眸中却闪过厉厉寒光,摇扇轻而慢地说道:“昨夜不过是鼎鼎有名的‘闲人公子’慕素烬酒后疯癫,因迷恋新娘子遗堪姑娘心生怨怼,竟敢趁机闯入照花山之主的新房,冒渎新娘。对付如此失德好色之徒,照花山自然容不得他放肆胡为,搏斗之间将其斩于乱刀之下,而新娘亦被其拖来抵挡兵刃,一同死于刀下乱火之中,尸首焦臭而亡。”
素烬暗暗皱眉,此人果然狠辣。如此一来,他慕素烬可算是要从江湖上消失了,不然也断不可再立足于江湖武林之中。迷恋妖女,滥杀无辜,**人妻,他慕素烬的名声算是可口诛笔伐遗臭万年了,虽早已有所料,但此刻心里免不了还是有几分激荡,眸光一敛,立刻放松下来,云淡风轻的一笑,赞道:“寒兄好手段!”
夙夜漫不经心地拂动那一室暗香,笑吟吟地道:“恶徒慕素烬所做的事,还不止于此。他还因对‘邀月宫’怀恨在心,逼疯了‘邀月宫’老宫主与燎月使者所生的私生女,最后不知是因用强未遂,还是仇恨太炽,将她残忍杀死,弃尸荒野。这一切,都被夜探照花山的‘剑阁’弟子文青珑亲眼所见……”
无论更有何罪加诸他的身上,素烬都一脸淡静地听,但是“文青珑”三个字一旦入耳,他的心就似被火灼了一下,眉头轻微一挑,眼色沉下来冰寒如万古玄冰,安然问道:“然后文青珑呢?又被他如何了?”他的手下轻翻了一页书响起纸张的脆薄微声,唇角甚至抿了一丝冷嘲的笑意。
躺在榻上的遗堪已然转醒,只是碍于夙夜在门外,无意起来相见。她在被中静静地听着二人的话,当是越听越心惊。昨夜素烬留神听着上面的动静时,就已经猜到了结果吗?她虽知夙夜主上一向阴狠,但这些年在为“邀月宫”办事,对于照花山的事情便生疏了许多,连师父对她的态度也不似以前了。心里只觉一阵阵的寒颤,昨夜里,自己在房中所想的事情,越发的真切起来,更忍不住一股冰冷迅速地弥漫了全身。听见素烬如此被他冤枉,心里一分痛过一分;听得千芷惨死,心里更是急颤不已;听得素烬开口问文青珑的下落,听那口气漫不在意,但还有谁比她更清楚他有多么的爱惜他那个年少轻狂的四弟?她不由地屏住了呼吸,静静地听着。
听得夙夜柔软如绸的声音慢悠悠地说来:“我知道文青珑是慕兄弟的结义四弟,所以就命人留了他一条性命。不过这小子一身细皮嫩肉,也不知住不住得惯我这里的黑风牢,万一死了那可没法交代。”
又听素烬淡淡地说道:“他若死了可不大好!他是目击慕素烬残杀死千芷姑娘的人证,若死在了照花上难免让人起疑。照花山与邀月宫面子上是联亲了,邀月宫主却知道寒兄的人早已在他邀月宫日夜钻营如何弄得他腹背受敌,不得安宁。而遗堪姑娘的回来,和她的死,都让人起疑的紧呢!”
夙夜闻言,目中冷笑,语气似乎很赞成素烬的说法:“慕兄弟说得不错!必要时,我还得让文青珑来给我做个证明。慕素烬虽然昨夜已被烧死,可是不知道还会不会借尸还魂,死而复生呢?”
素烬谦谦而笑,如玉晕清莹,灯光里,他的眼眸更澄如秋水,似能透人肺腑,语气却温文有礼之极:“寒兄如此苦心安排,让我得以逃脱江湖正道的追杀,兄弟如何还去回做那痴人,自讨苦吃?从今日起,兄弟便改头换脸,重新为人吧!寒兄,以后也莫再称呼慕兄弟,称呼兄弟为锦吧?”
“锦?”夙夜唇角勾了一丝似有似无的笑。
“兄弟只愿以后能够为寒兄锦上添花,也为自己锦绣年华添一笔安逸富贵的浮光。”素烬浅浅浮笑,语言含香,满脸的轻喜似脱了囚笼的鸟。
夙夜隔着层层垂幔静观了他半晌,眼角一望塌上气息微促的背影,含眸笑道:“还是堪堪好福气,竟然有如此聪睿疏狂的好儿郎,为你神魂颠倒,不思众生。”
此话远远透来,遗堪背脊一僵,知道自己已经被他看穿是假寐,正不知是要起来请安,还是继续装睡了算。
素烬却已笑道:“寒兄何曾不是此相思门中人?我们只愿寒兄能够早日破镜重圆,携手佳人共对一生,不羡鸳鸯只羡仙。”
夙夜眉角微微一跳,复又湛湛而笑:“有锦兄弟如此一句话,为兄也觉得有了不少希望。”他手中的百锦团扇轻飘飘一扇,宝光拂面,“如今邀月宫对照花山虎视眈眈,随时都可能冲进来,为了文青珑的安危着想,锦兄弟还是速去速回为妙。”
素烬此刻才放下了书本,撩衣站起来,眉头微微一挑,“我有一个更好的主意。闲来无事,寒兄不若与我们一道游山玩水,访名医求丹药,更会心诚则灵。”
“你想带上文青珑一起去?“夙夜眸中的厉光一现而逝。
“正是!“素烬点头,迎着他探视的目光,说道:“留他在照花山,我实在不大放心。兄弟曾经答应过他亲二哥要好好照顾他,对仙去之人承诺过的话不好反悔。更何况,这一次寻医之事,也必不定一帆风顺,万一耽误了时日有个什么差池,兄弟纵然身前快活,死后也无法向我那二哥交代。”
夙夜微微拧眉,凝视素烬,半晌说道:“你若扮作无所谓,罔顾道义起来,本尊还真不敢相信你的为人。听你如此说话,倒觉得你这人有几分可信之处。”
素烬微微一笑,淡然负手而立。
夙夜轩眉寒眸,不怒而威,轻轻向外拊掌。有两个娇美娘应声而来,听他吩咐:“带锦公子和堪姑娘到别处梳洗,好生侍候了。”
“是!”两个黄衣娇娥在夙夜面前恭恭敬敬地躬身,齐声应答,一直垂头大气不敢轻喘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