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遗堪拿捏着回答的关头,大殿门外的铁镣格外沉重的响起,“哐啷啷、哐啷啷……”摩擦声穿透过地砖,远远近近地回荡在耳膜里,四周瞬间显得格外死寂,只剩这磨人的声音不断地刺激她一起一伏不得安宁的心跳。
一个衣衫破败、手足铐锁的少年被一股重力推搡进来,沉重镂骨的铁镣带他踉跄了几步,膝盖一弯跪倒在众人面前。易容术剥落,恢复原来的容颜——众人的目光竟不由自主地胶凝在他的容颜上,这个公子的气质实在是好,他的轮廓也不见长得是无懈可击,他的行止此刻谈不上是丰姿慑人,然他脸上偏偏就有一种让人眼睛移不开去的清俊华美宛如完璧般的气韵,此刻虽是神情茫然的流露出身上的痛楚来,修眉曲蜷下那一双乌瞳澄澈如秋水月露,正无辜地看住姿容静默,咬唇抚袖清妩地站在一旁的遗堪,他目光中自然而然地流露出迷惘而近似乞求的神态。
似乎,他只一个供她驱使的人偶,全无自己的意识,身上的枷锁与这锥骨的痛苦,使他将解脱的祈愿直白地投注到主人的身上。这样懵懂的慕素烬,就像一个柔弱无助的孩子,脸色苍白,身体支离似一樽高架上随时摇摇欲坠的白玉雕塑。
“要放开他吗?”一个温柔声音遥远地传来,近似蛊惑的语气,“听说遗堪你,喜——欢——上——了——他?只要你亲口承认,我立刻放了他,免除他身上所有的枷锁……可好?”
遗堪“噗通”一声重新跪落地上,睫毛垂下掩住眼中的不忍,声音娴静而镇定,“不需要!请宫主开恩,这些罪属下都认,只求能饶我一条性命,别的属下都不求!”
“呵呵……”轻微波荡的珠帘后的人轻笑出声,接着叹了口气,“遗堪,想不到你也是一个这么无情的人!但我怎么觉得你还不够坦白呢?”
“因为我害怕!”遗堪温顺地伏下身去,头垂得更低,散发从薄如蝉翼的鬓角滑落遮住了脸,眉间曲颦起一丝寒颤,“在这里,坦白的人到最后都会死得更快!我害怕失去自己如今所得到的一切,害怕无缘无故就丢掉性命,害怕宫主有一天会对我不满意——可是,我什么都想要,权利、美貌、金钱、爱情、痴心……甚至连幸福我也想过要得到!”她徐徐伸手从怀中摸出一把匕首,珍重地爱惜地放在地上,用无暇的手指抚摸上面的花纹,“这是盘龙短剑,是藏剑阁里的珍品,上古吹弹断发的利器,我顺手牵羊而来,就是为了博取宫主的一笑。”
“你确实是一个乖巧的孩子!”“邀月宫”宫主在宝座上眯了眯狭长而幽邃的眼睛,冷然说,“可惜,你这次犯下的错并不小,仅凭这小小的匕首藏品,恐怕不足以抵罪!你说,我该怎么办呢?这柄匕首,确实能讨我欢心,只你若能有更好的办法使我高兴,说不定我就能饶了你性命!”
遗堪眼角微微发亮,无力地再一次拜下去,紧紧伏在地上她身上雪白的貂毛簌簌地似被风吹动,只有细看之下,才能看清那是她的身体在颤抖,最卑微的哀求声音缓缓在静寂无声到呼吸可闻的大殿里幽然响起,带了一丝几不可辨哭声的凄婉:“属下愿意前往照花山、侍候夙夜主上,还望宫主成全!”她的眼泪在语毕的瞬间划过脸颊蜿蜒滑落下来,明显的溅在地面,两点水光盈盈如珠粒。
闻得此言,千芷心中跃然发笑,她想要的报复何止于此?
“你愿意前往?那他,你要做何打算……”宫主微翘的唇角拉平,遥遥一指木头似的素烬,轻声和她商量着问,“如此一来,你的爱情、痴心、幸福,岂不是永远得不到吗?我可不敢保证夙夜那个妖魔能够给予遗堪你这些东西呵!”此刻他的声音宛若温暖春风般的柔软动听,更似能抚慰人心。
“属下自然知晓!只是一个人没了性命,什么权利、美貌、金钱、爱情、痴心、幸福……这些东西岂不是显得多余了么?”遗堪眉间柔弱地抬起头来,眸光发怵,方才的雾气还隐约在睫毛上有一种三月烟雨的婉约美丽,“素烬……任凭宫主处置!”
千芷此刻歪头想了一想,唇角不经意地泛起抹有趣的笑,娇声娇气说,“回禀宫主,属下自从见了这位‘闲人公子’以后,一直在想……他长得这样神姿出众的模样世间上极是少有,若能把他变成一尊蜡像或石雕,那必然是一尊世间难得的珍品。”
遗堪闻了此言,心头蓦地惊跳,朦胧起一层不祥预感。
燎月事不关己,只负手一旁冷冷而笑。
“哦……是吗?““邀月宫”宫主果然对此提议颇感兴趣,他最喜收藏古珍奇玩,此刻隔着稠密滢光的珠帘,仍能感觉到他目光犀利地透出投射在素烬的脸上,发出一句“啧啧”的轻叹,欣赏也似说,“蜡像或石雕实有点浪费,不如放在我后花园充当一具冰雕晶莹剔透……这个主意倒是不错!”
素烬听了无动于衷,冰雕、石像根本就没有什么区别。
遗堪脸色却变了再变,乌眸微眯,忽然抿唇嫣然笑起奉承:“恭喜宫主,又多了一件藏品!”目光缓缓由地上投注射向千芷,千芷见她眼色突艳才堪一凛,就听她接口舌灿莲花地称赞,“千芷姐姐长得如此娇艳美貌,惊尘绝世之姿,若宫主后花园里更有一具像姐姐这般的冰雕那岂不是锦上添花的美事?两具冰雕,一鸾一凤,珠联璧合,那才真正是天下无双的宝贝!”
她此话一出,千芷脸色顿时泛起青苍之色,眼眸惊疑地窥望向殿上珠帘之后如何也无法探清容色的那一个人。
燎月也不禁眉毛一颤,静落落的殿中听见她的呼吸为之一紧,凝视向遗堪的眸光里猜测着她的用意。
珠帘后的宫主不置一词,在宝座上看住殿中三人的神情,唇角竟缓缓掠起一丝淡淡的笑。
遗堪暗算人心,胜券在握,婉婉从地上直起腰身来瞧住千芷的神色,睫毛微敛,反举袖掩唇道:“姐姐,小妹只和你玩笑。似姐姐这般艳丽灵动,当真去做了一具冰雕,岂不无趣得紧!纵宫主也舍不得呀!小妹不日即要出嫁照花山,对那里情况不明,姐姐若能陪同出嫁在那边做伴一段时日,恐怕宫主的目的会更快达成!有姐姐在暗中监守,妹妹自不敢偷懒,也不至于拖泥带水险些误事……你知道,照花山的妖魔精明得很,不像这些懵懂无知的少年公子春花秋月不知愁,吟风弄月误入温柔,如此天真多情,又如此的好蒙骗诱拐!”
你想拖我下水!千芷的目光如刀般狠盯住她脸上莫名其妙的笑缕,浑身一凉,然后感到心底里升起了一片恐惧。
燎月也惊诧于遗堪的有仇必报与狡诈诡谲,心中暗忖:这狐媚子养久了,不得不防。她所说的话全然似真似假,没人知道她内心里究竟想的是什么?顷刻之间便能认罪,又以承担这样无人情愿的任务去换取自己的性命;顷刻之间便能言笑,又以若无其事的姿态笑吟吟地给仇人挖好进退维谷的坑去跳!这一步一步行将出来,倒是早已想好的应付之法,绝不似仓促之间下的围局!
千芷,不是她的对手。
“宫主,千芷手上有伤,不便前往照花山照应,应当另遣他人以策万全!”燎月急忙措词为她开脱。
千芷一时空洞的目光也紧望向那一片如冰晶微晃的珠帘,静待她的答案。
“麽嬷请放心,姐姐手上有伤,我自会好生照料好生保护,绝不让人轻易伤了她的花容月貌!以免日**主觉得心疼了,可要怪罪人。妹妹定然小心翼翼地将姐姐供奉起来好比世人对待观世音菩萨一般的虔诚!再说,他日,我成了照花山的新娘,除却了姐姐在我身边传信回来,换作他人,宫主必是不能安心!”遗堪说到此,双眉含愁带怯,眼眸闪闪却像盈了珠光般灿亮,回首请示,“宫主,属下所说可有道理?属下知道一错不能再错!宫主虽能饶我一次性命,断不能再饶我第二次!”
“遗堪……”宫主露出一丝难辨的微笑,略带调笑的语气从上面传来,“你说的极对!若非你这般聪明,我不会舍不得杀你,也不会答应让你前去照花山!可人偏就奇怪,偏因你这一点狡诈灵转,我对你还不得不防!幸好,这个道理你也明白,我颇为庆幸!千芷,你考虑的怎样,可愿意前往?”他晾出那样与人商量的温柔语调。
千芷眉目间泛起一阵愤色,却知宫主这么一问,纵不甘心也已没有回寰余地,还不如痛快应承的好,袖下双手一拱,垂首道,“属下遵令,断不负宫主所望!”
“那就好!”宫主闲淡地笑,挥了挥手命人接过遗堪呈上来的盘龙古剑,语调悠悠,“你等好生先各自回去养伤!燎月,叫下一批人进来见我!”
遗堪支地站起,用手指掠开从肩上滑出来的散发,淡淡的唇色似笑非笑地看了千芷一眼,挽起衣袂,悠悠地走出了大殿,雪白的貂袍下裙裾迤逦拖过地面,泛起无数精致的桃纹花团从容地行将出去。
燎月过来一手操起素烬的手镣“哐啷”一声,将他扯出殿门外,朝那阴森恐怖的九千九百洞牢走去。
千芷恶毒地盯住遗堪远远行去的背影,跟在身后,恨不得能在她的背上挖出一个透明窟窿来。一股盘旋于眉间的戾气,将她明艳的容颜硬逼着渗透出几许扭曲的阴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