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没在这世界背后的传说，流动着。
看不到听不到并不意味着并不存在，那些古老的存在潜伏在暗处，等待着回归的那一天。
每个人都曾年轻过，修习炼魂术只不过是将外表停留在某个时刻罢了，尽管外表还年轻，内心早已千疮百孔。
龙尧云坐在床头，将略显干枯的手伸向阳光，夕阳在他的手掌洒上一层金色。
有阳光，真好。
以前在的那个地方是终年见不到阳光的所在，每每想起都会觉得后怕。
那时候他还年轻，未来呈瑰丽般拥有无数的可能，充斥于年轻的躯体的是奋不顾身的坚持。
然后，失败、现实的残酷、无尽的黑暗几乎将他湮没。
他活着回到阳光之地，也失去了当年的奋勇。
盘踞在胸口的只剩下无尽倦意。
年轻，真好。
他想起自己唯一的徒弟，舜离，他跟年轻的自己太相似，他不能...他绝对不能让他也重蹈覆辙。
“龙尧云。”有人站在窗台低语。
龙尧云心中一凉，那嗓音带着熟悉的冰冷。
被他埋葬在名为过去的回忆，伴随着那声音鲜亮了起来。
青衫男子轻轻一跃落入房中，宛如一缕微风，垂头一哂：“还是称呼你师兄？”
果然来了，龙尧云振起精神，翻身下床，说：“好久不见了，叶师弟，还未恭贺你成为风魂之主，抱歉，身有顽疾行动不便...”
叶子衿没管他的客套，静静地看他，“是她引发你本在冬季才爆发的寒毒？”
龙尧云苦笑一声，“是，只是没有露面。”
“还真是...心软。”
“师弟不是来跟我聊家常的吧。”
“本打算了结我们之间的死战之约，之前也托你徒弟带话。你徒弟，真是好资质，他似乎探听到了剑尖的下落，好得很。”叶子衿连说几个好字，意味深长。
龙尧云默不作声。
“但现在，我想，”叶子衿淡淡说道，“对你来说，最好的惩罚，就是见到现在的她罢。”
他一挥手，滞留于房间里的空气流动了起来，一团青气缭绕在叶子衿的手中，他缓缓摊开了那只手。
那团青气化成了一个女子的侧脸。
这一幕如同重锤击在龙尧云的胸口，他挺直的腰身弯了下去，本来清瘦的颧骨显得更加突起。
他惨然一笑，想退避却退无可退。
令一个人瞬间老去的最好方法就是见到旧事故人，看见岁月在他们年轻笑颜冲刷出的斑驳痕迹。
看见每一细微处的改变，都述说着时光的残忍。
胸中的剧痛让龙尧云说不出一句话来，只能望着那青气组成的画像，嘴唇颤抖，不能成语。
“师兄...好自为之。”叶子衿冷冷一笑，龙尧云的反应让他感到一阵快意，后悔了吗？当年你是如何意气风发，我还以为你...永不后悔。
“我不会后悔。”龙尧云低声道，斩钉截铁。
“师兄...”叶子衿眼神一凝，这时外面的大门传来开门的声响，舜离回来了。
司主对这少年有格外安排，叶子衿看了龙尧云一眼，飞身离去。
舜离推开门，见到已经醒来的龙尧云，高兴地说：“师傅你醒了了？”
然而龙尧云置若罔闻，望着淡淡消散于空中的青色，低声念道：“苍颜...”
※※※
“师傅，你感觉怎么样了？”舜离端来一杯暖茶，龙尧云接过来，说：“好很多了。”
“夏凛跟雪鸢都回去了？”
“嗯，我醒来后就劝她们回家休息了。”龙尧云迟疑了一阵，又说，“你已经...打听到了剑尖的下落了？”
舜离笑笑，说：“嗯，说起来，那地方师傅也去过，忘却之渊。”
一时间，其乐融融的气氛消散了，令人窒息的沉默降临。
那个地名，曾是地狱的代名词，去过那里的人从来没有生还，龙尧云就算受到幸运的眷顾保全一命，长久以来折磨他的寒毒也难以根除。
龙尧云几次开口，话到了嘴边，又咽下，千年以前他也曾冒天下之大不韪，被无数人所阻。
仿佛轮回一般，他又站在另外一个角度，看着年轻的舜离要去那个地方。
这算不算命运的嘲弄呢，让他体味到了她当年的心境。
“你...准备充足再去吧。”最终，龙尧云只低声说了这么一句话。
※※※
接下来的几天，龙尧云每天天不见亮就出门，到深夜才回来，舜离担心他刚苏醒身体不好提出要陪他去，都被拒绝了，理由是他拜访的朋友不喜欢见到外人，只好作罢。
让舜离感到奇怪的是，平时准时蹭饭的夏凛也一直没出现。
这下可美死了小吾，以前还为了抢吃的跟小陆打架，现在多出来的饭菜全都进了它的肚子。
伴随着夏凛的到来而变得吵吵闹闹的家，恢复到以前冷清的状态。舜离似乎已经习惯了这丫头每天过来缠着自己说着有的没有的，不管去哪里都要当尾巴。他不由得自嘲，什么时候变得这样多愁善感了，不过是回到以前的样子，不过是回到以前的世界而已。
话是这么说，还是借口跑到夏凛家去看了看，常歌整天神出鬼没，在夏凛家以主人自居，好在张伯性格宽厚，并不以为忤。
舜离到访的时候，家里只有雪鸢，她见舜离来访，还以为是龙尧云寒毒又发作了。
舜离只说是感谢之前在驱寒毒的时候的鼎力相助，装作漫不经心地提到夏凛。
“小凛她说是要开学了，还有一大堆暑假作业没做，已经住到同学家里去赶作业去了。”夏凛走的时候，雪鸢还是颇不放心，想要一起去，可夏凛怎么也不肯。
想想这孩子以前老是被人看着，没一点自由，自己也不想成为第二个限制她自由的保姆，雪鸢也就只好作罢了。
“做作业？”舜离一挑眉，一想到夏凛焦头烂额地趴在书桌前赶作业的样子，不由得轻笑出声。
“是啊。”雪鸢有些无奈地说，“那孩子炼术还不太精纯，就这样到处乱跑。常歌说她只能教夏凛炼器，我对于火魂之术也只是一知半解，不知道...”言下之意，是想龙尧云可以抽空教教夏凛一些正宗的火魂能用的术法。
“嗯，我会跟师傅说说的。”
“你能不能也抽空教教她？”
“我？？”
“你们年纪相当，也许你教她她能学得快一点。”
“我教夏凛？”一想到她一问三不知的样子，舜离就有点头大，她似乎连炼魂术的基础知识都不过关。
“关于炼魂术的知识，我也会多多跟小凛讲讲，不过她也快要开学了，我也不能老跟在她后面传授，也只能见缝插针了。”
“嗯，也只有如此了。”舜离点点头，暗想，一切等我有命回来再说吧。
※※※
“火起！！”
抬手对准眼前的竹林，却连一点都没有起火的迹象，只有掠起的夜风，竹林发出的沙沙声，
年幼的夏凛有些沮丧地放下小手，朝身后望去，“师傅...我做不到呢。”
“你一定要做到。”
清冷的月光下，眼前的这个男人一袭白衣，清亮的眸子弥漫着寒意。
如果说，背着剑的那人是浓稠的黑夜，汇聚着人的一切负面情绪，那眼前的男人就像黑夜边缘的灰色，一切情绪都被掩藏得很好。
“炼魂术...一定要学吗？”沮丧地垂下头，望着自己细小的手臂。
“那是...必须的。”他脸上没有一丝表情，目光虽停留在年幼的夏凛身上，却似乎透过她看着另外的什么，“你不想实现那个愿望吗？”
是啊...那个愿望，那个愿望....。
“那么，你就必须练下去。只有火魂的炼魂术，才可以唤醒它。”
它...？
“它可以满足你的一切愿望，你看。”
夏凛禁不住抬头仰望他，火魂魂主对着眼前的竹林袖袍一卷，劲风一出，那方才还在月影中摇曳的竹林仿佛瞬间焦黑枯萎，却并未发出一点火星。
“啊！！”夏凛不由得惊叫出声。
“这只是炼术，如果是炼神...可以无所不能。”他扭头朝惊得合不拢嘴的她看了一眼，冰冷的面容终于有了一丝淡淡的笑意。
“无所不能...”她机械地重复着他的话。
无所不能...
夏凛昏沉沉地醒来，扭头看了看旁边的时钟，夜光的时针正指向中午11点50分，时间快到了。
房间里的，厚重的窗帘将阳光遮挡死死的，虽是白天仍然漆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她起身下床，一个不稳差点跌坐到床上，咬牙强撑着站起身。
走到洗手间，洗了一把脸，站在锈迹斑斑洗漱池前，她发了一会呆，抬头在混浊不堪的镜子前仔细端详自己，苍白的脸色，挂着两个黑眼圈，显示她睡眠不足，或者更严重。
又...做那个梦了，这次似乎没再梦见那个背着剑的人，而是烬...第一次梦见他。
那个愿望...是什么？跟着烬学炼魂术而想要得到的那个愿望，实现了吗？
脑子里一团乱麻，她使劲拍了拍自己的脸，最近精神状态太差，她转身从洗漱间回到卧室，一按开关，头顶的电灯有气无力地闪了一下，随即熄灭，房间又陷入一片黑暗。
...如果不是答应了龙尧云，又怕常歌跟雪姐姐发现，谁会躲住在这个廉价的小旅馆里。
——你...后悔了吗？
当时听你那么说，不这么做，舜离就会死...所以...不后悔。
——那就开始吧。
龙尧云在旁边的房间里为她护法，也给她一种心理上的安慰。
她在床头坐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为自己打气，没关系的，反正今天已经是第七天了，再坚持一下就好了。
哥哥，我也可以帮到别人，不再等着别人的救助了，你的小凛，也很厉害了哦。
明明怕得要死，她还是颤抖着将手朝床头的小盒子里伸去，分针指到了12的位置，她也终于把手伸了进去，那里面的东西似乎早已等候在里面，她的手指一伸进去，立刻扑了上来。黑暗中发出了一阵令人牙酸的吮吸声，巨大的痛楚啃噬着她的神经，她强忍住恐惧，用力咬着下唇，唇角渗出血丝，硬生生压制着抽手的欲望。
时间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长，她一直游离在昏厥与清醒的边缘，终于，那东西喝饱了血，从她手里脱落下来的时候，她迟疑了片刻，战战兢兢地揭开盖子。
没有灯光，还是可以看到盒子里的一切，因为那东西周身泛着血色的淡光。
看上去好像一只甲壳虫，心满意足地翻着肚皮，多足的触手挥动着，要换在平时，夏凛早就丢下盒子能跑多远就跑多远了，她可是最怕这些昆虫之类的。
差一点...差一点...就好了。
闭上眼睛，默念着龙尧云教授给她的心法，竭尽全力地将魂力凝聚到指尖，那甲虫样的怪物似乎察觉到了异样，打算翻过身体却无奈贪心吃得太饱，身体不太灵活，它只得发出滋滋的威胁声，它周身开始发出咯噔咯噔的巨响，体型也在逐渐增大，
——不要去看！不要去听！
龙尧云的警告让夏凛努力不去听那可怕的声音，当体内魂力已经催动到了极致，她终于睁开眼睛面对眼前已经变得高出自己半个头的巨大的甲虫大喊：“收——！”
那甲虫不甘心地朝她扑过来，奈何法术已经生效，它周身如同被烈火烤炽一般，发出了一股焦臭，体型也迅速缩小焦黑起来，随后，旋转了起来，这时，龙尧云也从隔壁的房间冲了进来，亮出一道光团将那甲虫罩住。
“成功了？”夏凛不敢相信一向笨手笨脚的自己居然完成了这法术，看来自己还是蛮有潜力的，正要跳起来欢呼，结果手脚早已经发软，跪在了地上。
“嗯，非常完美。”龙尧云看着整个房间发散出去光团，渐渐汇聚到甲虫身上，颇有深意地看了看夏凛，没想到...会如此完美。
烬，你会选择她当你的徒弟，是否也正因为如此？
※※※
舜离已经到了要出发的时候。。
目的地早已经打探好，注意事项也从龙尧云那里记下。
这天天气晴好，阳光普照，是一个适合出行的天气，车站里人来人往，川流不息。
龙尧云前来送行，递给他一块薄薄的木片，交代道：“把这个贴身放在包里，可以驱百毒，只是对付不了寒毒...。”
“谢谢师傅。”他接过来一看，木头的纹理，手感却微凉，“只是暂借，等我从下面爬回来，会还给师傅的。”
“你这臭小子。”龙尧云捶了他肩膀一下，舜离却没笑：“师傅...其实，你去忘却之渊也是为了剑尖吧...”
龙尧云一怔，手放了下来，早知道一定瞒不过他，却没想到还是舜离察觉了，想起来既骄傲又不安。
“我知道师傅是怕我去忘却之渊冒险，才不肯告诉我剑尖的下落。”舜离轻声说，“师傅是为了我好。”
“...舜离...忘却之渊对我来说，是一段不想记起的回忆。”
“嗯。”尽管如此，龙尧云还是回忆了不少对他有用的讯息。
“等你回来，我会告诉你，我重铸灭神的原因。”龙尧云眼底闪过一丝阴霾。
“那我可得拼了命也要活着回来。”舜离笑着说，抬手看了看时间已经差不多了，说：“那师傅，我先上火车了。”
“舜离！！”一个声音越过人群传来。
舜离抬眼望去，夏凛穿着白色连衣裙正在跑过来，她跑得太急，不时撞到路过的行人，引得周围的人侧目而视。
“舜离！那个等一下！！”她径直跑到他面前，叉腰俯身喘了好半天，等她抬头，一直处变不惊的舜离吓了一跳，她皮肤苍白得没有血色，眼睛下面挂着硕大的黑眼圈。
“你...你作业有那么多吗？”舜离见她这副模样，不由得有些担心。
“啊...没...办法...”她拍了拍胸口，半天缓不气来，龙尧云见状道：“你们好好聊，我走开一下。”
他不走开还好，一走开，气氛似乎就开始变得有些尴尬。
舜离不知道说什么，夏凛也只顾着喘气，好不容易她缓过气来，说：“对了，这个给你。”她从兜里掏出一块石头放在他的手里，指尖的冰凉也传进了他的掌心，他看见她手指上贴满了邦迪。
舜离疑心更盛，想握住她的手仔细查看，她却迅速收手，将手背在身后：“男女授受不亲！你怎么老想吃我的豆腐？”
“谁稀罕吃你的豆腐。”舜离有些哭笑不得，“我只是想看看你手上的伤口。”
夏凛摇摇头说：“没什么大不了的，你怎么不看一下我给你的东西。”
他闻言埋头，看了看手里的手头，色泽平凡无奇，椭圆形状，一头系着红绳。
“我听说，你要出门就特意...去庙里求来的平安...平安石。”
但愿这大小姐没花多少钱，怎么看都是随便能在河滩上捡上一大堆的货色。舜离心里这么想，嘴里却说：“谢谢。”不管怎么说也是她的一片心意。
说着，他就要往兜里塞，夏凛却执意要他挂在脖子上，拗不过她，舜离只好戴上，结果这大小姐依旧不依不饶：“你得发誓，不管遇见什么情况都不许取下来。”
“啊？？”
“法师说，戴上以后取下来就不灵了。”她一脸正色，很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
完全被打败了，舜离无奈地说：“好吧...我发誓。”
听见他发誓，夏凛好像心口放下了一块大石头，呼地吐了一口气，舜离见状笑道：“你不会是在这石头里面放了什么东西打算整我吧？”
“啊！你猜对了！我在里面放了无数邪魔怪物之类。”她狡黠地眨眨眼。
“那你可找错人了，我专治邪魔歪道。”
“好吧，那就放一个愿望吧。”
她竖起了一根手指，微风忽起，吹起她散落在鬓角的发丝，白色的连衣裙也微微扬起，她脸色虽然苍白，但还是一脸阳光地笑着，舜离忽然觉得，自己的世界跟她差得太遥远。
他的道路早已经被设计好，只需要沿着冰冷的轨迹前行而已，对于他而言，希望是个太奢侈的字眼。
而她...还对这个世界抱有纯真的希望。
想到这里，他把目光转向天空，感受清风拂面的凉爽，今天天气着实不错，淡蓝色的天空飘荡着几抹云丝，初秋的阳光照射在人群身上，送别的人们互相倾述着别语，叮嘱声、抽泣声、念叨声，都被他敏锐地捕捉过来。
在这样如同潮水一般喧闹声中，他听见她用几乎听不到声音低语着：“...舜离，我希望，你能够平安无事地回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