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夕”之夜,圆月高挂,凉风习习,吹拂得满园芳华摇曳生姿,落叶也随风飘舞盘旋,花叶皆如在舞蹈般,堪比月宫的嫦娥甩袖。
时介中秋,天气清冷,如水凉薄。天虽冷清却气爽宜人,更为秋夜的祭礼增添迷人气息。城内街道小巷,皆有华灯闪烁。往日的市集,入夜前就已散去,今日却是人潮涌动,欢喜异常,大有通宵达旦的势头。设在行市当中的勾栏瓦舍,今日更是门庭若市,生意源源不绝。
侯府内,此刻也热闹非凡。在院中设置了祭坛,焚香燃烛,奉各式果品、点心,敬桂花陈酿以祭月光。又摆开宴席数桌,众人围席赏月,开怀畅饮。席间,侯府的乐师舞妓,纷纷奏乐欢庆,欣歌乐舞,好不尽兴。
只是可惜,花好月也圆,府上本应新婚燕尔的一双眷侣,此时,脸上都没有分毫的好颜色,两人并肩而坐,却各有各心事。
冷不防被人从后面拍了下肩,吓的秦宛珂一惊。“嫂子,我们去放灯吧。”原来,是杜慧茹迈着轻盈的步子走了过来,她说完,还指了指花园中心那处铺了碎石的空地。
“啊?什么事?”秦宛珂显然心不在焉,根本没听清楚方才杜慧茹究竟说了什么。
“哎……”来人叹一口气,凑到她跟前“我们去放灯吧。别闷闷不乐的,憋坏了身子。”
讪笑一下,是啊,我不乐个啥?别人纳不纳妾娶不娶妻,于我何干?犯得着为这事给自己添堵吗?真是的。
只是,刚才自己一静下来,偌大侯府里的呱噪之声就传不入自己的耳朵里了。取而代之的,是杜川旭和秦雅梓的音容笑貌。他们相携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情景,历历在目,这个影像,对她来说,根本就是一种潜在的折磨。一回忆起,就心痛如绞。
现在,杜梓扬和碧桃的状况,对如今的自己来说,与前世的他们,何其相似。自己只是,把那两人的印象,和眼前的一对有情人重叠了而已。
可是,那个噩梦般的场景,因着现在的两人,又开始时时闯入自己的脑中,逼得她神经紧绷,有气却又无可奈何。
她急忙自我安慰:今天发生的事,太多了些,大脑有点应接不暇。甩甩头,应了慧茹,起身跟她一起向花园中心走去。不弄点事情做做,自己会崩溃的。
当他们走到那的时候,婢仆们早已在准备了,周围还聚了一众姐姐妹妹。姐妹们见这两人过来了,嬉笑之声立噤,赶紧行礼,恭恭敬敬地喊嫂嫂、姐姐。礼毕,就呆立原地,不敢有什么动作,谁都不愿再发一声,似乎连大气都不敢喘。
“呦呵?妹妹们是怕我这个姐姐呢?还是怕嫂嫂啊?规规矩矩的,连声都不敢出了?”
众人还是噤声,只有杜慧茹在那隐隐浅笑。
秦宛珂见此情形,马上悟出原委,开口便说:“妹妹们随意吧,不用顾忌我的。”居然会怕我?我还能吃了你们不成。
相比她们和杜慧茹对自己的态度,不免感慨。想必她们已经听过下人们关于少夫人的传言,那些传闻,有的是将自己传得神乎其神,威仪万千;有的是评得自己脸善心毒,狠辣无常;还有的认为自己鬼神莫辨,阴邪难定。
呵,没想到这些养在深闺的女子,真的是对谣言尽信不疑。
这些小姐妹,平日里跟着姨娘们进进出出,眼观耳闻她们在他人面前耀武扬威。现在一旦脱离母亲的庇护,就像离巢的雏鸟那样可怜无助。唔,秦宛珂都不知道究竟要为自己的境遇愤慨呢,还是要为这群懵懂无知的小丫头难过。索性放她们一边,不去搭理了。
见仆人们正七手八脚地打点着什么,秦宛珂走近前去一看:竹编的框架,纸糊的穹顶,开口朝下,一个个形状相仿。他们在摆弄着的,竟是自己闻名而未及亲见的“孔明灯”。
先前听慧茹说去放灯,自己压根没想,原来要放的,是天灯。这下,她反而起了兴致。前世,自己从来没有玩过“孔明灯”,并不是因为现代没有这种东西。
小的时候,她对这种从书本读到的点燃后可以升空的灯具很感兴趣,可是老爸总说那些没什么意思,反而给她买了一大堆科技含量颇高的灯笼,挂满她的房间。其中,新奇怪异的能飞能跑的灯也数量不少。
长大了,却因为环保和防火的问题,政府出面严格禁止了放灯的行为。她又是读法学法的,断然不会因为自己老爸有钱,就罔顾法律法规和政府对着干。
现在,正好有机会圆自己那小小的心愿,心里难得升起一丝雀跃。
杜慧茹看了看她的表情,走到一盏已在地面支好的灯前,接过小柳儿给自己备的毛笔,在灯上写了细细一行小字。神神秘秘地朝秦宛珂挤眉弄眼,然后命人点燃,那灯遂缓缓升空。
“你在上面写了什么?”看她朝自己做的小动作,直觉她写的内容,一定与自己有关,好奇地问她。
“哦,没什么。”杜慧茹神秘地一笑,眨眨眼说:“我祈求月神啊,让我哥哥嫂嫂,相守到白头呗。”
秦宛珂一听,嘴角顿时有点要抽搐的冲动,这小姑,求错了吧。这种思想要不得,如果天上神灵今天真听了她的愿,日后我要离开侯府,离开杜梓扬,不就有点逆天而行的味道了。我可不需要那么壮怀激烈的豪情。
她正想着,小姐们都已经在孔明灯上写了愿望,遮遮掩掩地,急急让仆人们点燃了,让灯快快飞到天上去,禀报自己的心愿。
望着满天冉冉上升的灯火,烛影灼灼跳到,照得四周明明灭灭。灯下烛光似在和月而唱,照得盏盏天灯承载着“满腔的热情”,在空中飘飘忽忽,摇摇曳曳,徐徐而上,渐飞渐高。漫天的烛火飘摇闪烁,这种光亮的美醉人心扉,也灼人双目,引人忧思泪。
如果它们没有这般魔力,此时此刻,自己的心中,为何一片凄然,眼睛酸涩得要流出泪来?喃喃念出苏轼的词:“不应有恨,何事偏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不觉又是凄然一笑,“千里……共婵娟。”此话再出口,迷离的眼眸再也无法容纳她那如决堤般的泪水。
是的,相隔千里,可以共婵娟,古时可以,现代就更加可以。所以,自己往日,从来不把远离父亲当作苦事一桩。
因为,一个电话,就可听到声音;一个视频通讯,便可见到神情容貌;一趟飞机,马上就可以回到身边。这样的距离,便不算距离;这样的离别,更不像离别。
可是如今,何止是相隔千里?隔着不同的时空,我即便想回去,也无门可求,无路可走。现在,父亲是不是也看着月亮,想到自己呢?可是,我们所看到的月亮,是不是同一个,都不可知。就算是同一个月亮,横亘在面前的,究竟是千载还是百年?
人啊,就是如此,能见的时候,完全不会珍惜。想想自己在国外的那些年,从来没有主动联系过父亲,除了对他有恨意,还有就是那种无所谓的思想控制了自己。几时见面不是见?
现在,也许再也没有了相见之日,才知道往昔可以随时联系的可贵。真正与父亲分离,不过一月有余,却真的没有像现在这样,这么真切,这么深刻地想念过他。
唉,今天是怎么了?满腹愁肠,一有感而发就是伤春悲秋。赶紧抽出帕子,拭去自己脸上的泪。忽然感到有道热切的目光追随着自己,抬头一看,杜慧茹正睁着一双美丽的眼睛,亮光闪闪地望着自己,一脸崇拜。
眉头一皱,不好,自己怎么会如此失态,念出这样的几句词来。
“嫂子,你……你刚才的词句,实在太妙了。我读过很多写月的诗,也听过许多唱月的词,独你这个,既含着如此悲戚的叹息,又别具豁达的情怀,一叹一转间,怀感而发。‘千里共婵娟’,多么豪迈的气度情怀!”
呃……这词当然妙啊,好歹是文豪所作,而且是早被传唱的千古名句啊。
“慧茹,这词我是听来的,只记得这几句,方才望月吟诵出来,让你笑话了。”不想她总在这词上纠缠,赶紧淡漠地说。
“嫂子,这有什么笑话的,你看,你只不过吟诵出来,就已经感怀落泪,如此深切的情感,怎么会只是听来而已?”杜慧茹抓住不放,央求道:“嫂子,这词还有其它的句子吗?嫂嫂,你念给慧茹听听吧。”
不是吧,没想到这个杜慧茹竟是个文学爱好者。自己还没那个胆子,大到可以冒认是这首词的作者。
寻思片刻,急忙解释:“这首词,真的是我听来的。去年‘月夕’,相府的歌妓在夜席里唱过这首词,我听了,就只记住了这几句。现在离家这么久,只是突然,有感而发罢了。”
临时编造了这样一个理由,不知道她信还是不信。不管了,反正真不是我写的词,我现在当然可以把这首脍炙人口的词倒背如流。但是,我又怎能在这个我完全陌生的时代,毫无顾忌地将它告诉于你?
万一此时人家苏东坡还是个没长成的小屁孩,这词竟传了出去,那我不就成了个剥夺人家著作权的罪人么?秦宛珂心里嘀咕,表情上却有点信誓旦旦的坚决之色。
杜慧茹脸上露出十分惋惜的表情,“哎,嫂嫂,你记忆力如果再好点,就好了。像刚刚慧茹才听嫂嫂你念了一次,就记住那几句了。”
秦宛珂当下无语,心里直叫冤,我记那么多的法律条文,你真当我吃素的?不过我人太厚道,宁愿今日自己蒙冤,也不想别人日后叫屈。如果现在自己一逞口舌之快,他日苏先生老人家就少了一首著作传世,那才是莫大的冤屈。
“嫂子,你也来放盏灯吧。”杜慧茹递上笔。
“嗯。”这正是自己想做的,沉思一阵,提笔在灯上写下两个大字:“平”、“安”。这个,就是自己对远在异世的家人,最衷心的祝愿,给父亲,也给所有父亲的女人们,给自己的弟弟妹妹,还要给那个负心人。
姑嫂两人不知道,有一道悠远深邃的目光,一直注视着她们。望着她们时而笑,时而悲,时而欢乐,时而感慨。特别是远远地望到秦宛珂眼角落下的泪滴,他恨不得马上奔到她身边,为她拭去。她此番的伤心,是为谁?会因为自己么?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个女子,竟时刻吸引着自己的目光,也牵动着自己的心。
是那个和自己侃侃而谈的她?还是那个在自己面前亭亭玉立,美丽纯净的她?或是和慧茹一起,调皮吵闹,大呼小叫的她?又或者是前些日子在书房中看到那个端庄忧郁的她?也或者是那个捂着额头,迁怒于自己的她?还或许,是那个被自己伤了手腕,哭得梨花带雨的她?甚至,是那个在新婚夜就已经是离经叛道、惊世骇俗的她?
杜梓扬坐在席上喝酒,双眼迷离,望着远处的两人,一杯一杯地把酒送入喉中。桂花的芬芳,酒的香醇,他已品不出分毫,回想着那女子的冷漠与别有用心,心里只有苦涩的滋味。
抬头望月,为何,要自己对这样的一位女子动情?她明明是自己的夫人,可她眼里,却没有自己的任何位置,只有她开口索求的钱财。还是说,她先前在自己面前的决绝都是假,刚才的眼泪,才代表她脆弱的真实内心?
唉……秦绾绣,我在你心中,究竟是一个怎样的存在?可有可无的丈夫?眼见心烦的仇敌?还是能够相伴一生的爱侣?
呵,只怕,除了最后一种之外,其余两个身份,都是她看待自己时所持的态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