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槐静在我的眼前化为灰烬后的那一刻,天上下起了倾盆大雨。真是场一点也不及时的雨,若是在早点,或许槐静还能保证她的身体还在。
槐绢亲眼目睹了女儿的死亡之后,瞬间昏了过去。被送到了医院救治后醒来,已经不记得之前发生的一切,确切地说是她的记忆回到了女儿小时候,还会喊她“妈妈”的那个温柔的时候。
进入九月之后,天气一下子转凉了。难以相信之前还在不停地喊热,知了的声音一并消失了,至少今年是不会再听见了。
“之前还叫的那么厉害,突然听不见,有点不习惯呢。”万叶感叹道。
这位年轻的警官终于了了一桩大案子,不但让局里光荣了一把,他的名字更是传遍了繁华街上的大街小巷。他自己笑称只是写了一份报告就被人捧成了英雄,那这个英雄还真是有够好当的。他微有些苦笑着说,可能是想到了出力最多的前辈朝明先生,他本人对于街上赐给他的多个头衔并不是接受的心安理得。
十字先生从糖盒子里拿出了一粒糖,丢给万叶,自己也在嘴里含了一颗。他看起来无精打采,之前炎热的时候似乎还要更加精神一些。
“除了蝉鸣,还有其他的东西都不会再出现,听不到也看不到了。”
——啊啊,是的,再也看不到槐静了。她死去了,而且死的那么的彻底,化作一小堆灰烬,浑浊的灰代表了年轻女子的生命的最终形态,这让我无法释怀。
“十字,这个案子虽然结了,但我总是觉得心里很堵。”万叶哼笑了一声,他苦涩地看着自己的手掌,“这样真的好吗?我不明白,槐静受了那么多的罪,但是她自己还没有办法控诉别人。任由他人践踏她的心灵和肉体,这……实在是太可怜……。毕竟她至始至终什么都没有得到,没有享受到,就这样去了,连个全尸都没有……”
“得到了什么,失去了什么,只有她自己知道。宫槐静已经死了,那是她的选择,不管有意无意,那是她结束她的故事的方式。化作了灰烬,深入土壤里成为大地的一部分,她是真正意义上地回归了自然了。虽然她的‘人’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不见了,但她‘本身’还在这片土地上生活着。不也挺好的么?”
是啊,至少,她不用再过着‘人’的日子了。
“是啊。她的人生里有太多的欺骗,甚至她自己都在骗自己。她所看到的世界,是她自己创造出来并且深深地相信着这才是她的世界。也许在旁人看来她是可悲可怜的,但是对于宫槐静来讲,她说的透视眼,鬼手,都是属于她自己的‘回忆’,即使是幻想,是把残缺不全的记忆的碎片拼凑起来的次品,对于她来说那就是全部。是不可取代的,她一生的记录。”
“听着好悲切啊。从上一辈延续到下一辈的这个悲剧,至少能让槐静有一个健康的身体也好啊。”
“啊啊,她母亲好像也活不了多久了,据医生说她能够活到现在都已经是个奇迹了,她的脑上面确确实实有一个很大的洞。就像是袋子上面的破洞一样,无论怎么装都会从洞里漏出去,而她的脑正是出于那样的不全的状态。”
“怎么会——”
“据说槐绢年轻时候甚是风流,丑闻不断,她可能是发现了自己和别人不一样,就自暴自弃了吧。反正也不会记得,就算做了在怎么令自己后悔难过的事,不用多长时间就会自动流走。和宫钦氏的婚姻也是因为自己出于半失忆状态下,和他发生了关系,怀了宫槐静才不得不结婚。这并不是像邻里传的那种灰姑娘的童话故事般的爱情,都是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促成的。”
“那这个事情归根到底不就是槐绢的错……”
“也不全然啊。毕竟槐绢自己也一定非常的懊恼吧。说不定也遭遇了槐静那样的不好的事情,对于年轻的槐绢来说,有那样的怀疑论是非常危险的。对于自我的不确定使得她的大脑更加的混乱了。”
“这对母女一直都在虚幻和现实中来回穿梭,在一般人看来这种不稳定的生活状态会让人身心疲惫,搞不好哪一天就真的发疯了。但是在她们从出生起就开始过着着那样特殊的生活的话,最后可能就直接将这种‘不稳定’接受和理解为自己所在的‘现实世界’了吧。”
朝明先生吸了一口茶,做出苦涩的表情,不知是因为茶叶太苦还是他的心理。
“……前辈说的好有道理。”万叶敬佩地说。
“呵,你这木头脑瓜也终于开了点儿窍是吧?好事啊,好事!哈哈哈。”
“十字先生……”
“呃?笼生君啊,你那个‘先生’叫得我好不舒服,直接叫名字就好了啊。”
“对对。这种家伙叫他名字就不错了。啊,我也不用加那个什么先生。听着太别扭了。先生,什么的,那是给有德有才的人士的雅号。咱可受不起这个。”
朝明先生唾弃地眯着眼睛,看来他好不容易逮住一个机会挖苦十字先生了。
直接叫长辈的名字还是让人有些犹豫,但二位如此坚决(朝明先生的脸太可怕,我还是唯唯诺诺地开了口,希望不会咬舌头。
“……十,十字……?”
“哈哈哈!!!很好很好!!就应该这样的嘛!!!”十字大笑着,用力拍了几下我的后背。
“……十字你给我老实点。”朝明像个家长一样严厉地说道。
“……朝…明……x…”差一点交出“先生”的“先”字,先不管十字,除了年龄比我大之外,其他地方都和小孩没有什么区别,但是这位仁兄感觉不能这么随便,成熟男人的气息和举止让我肃然起敬(更多的还是害怕,尽管我知道他是个温和的人)。
“嗯。不错。下次大声点,有点底气。”
“……是。啊,那个十字先——十字,槐静死——去世之前,她好像——好像在笑,我不知道——”
“啊啊,是啊。她那是在笑的,不,应该说是微笑吧。又没有露出牙齿。”十字看着上方,在空中画着圈,我想他“正看着”槐静的最后一刻。他忽然将视线收回来,笑着看着我。
“……什,做什么……”我被他的眼神弄得有些不安,或者说是不好意思,不由得起了自我保护的意识。这个人一本正经的笑总是让人捉摸不透。
“她很高兴哦。槐静她最终笑着离开是因为她终于解脱了,即使她总是意识模糊的,但她的身体承载着所有她经受的折磨,她一直都无法将这些表达出来。你记得她在躺在病房的时候,醒过来了一小会儿,她说她‘很困’,我想她应该说她想要‘走’了。她终于可以放心地睡一觉了。回想起来,槐静的人生是残缺不全的。她杀了很多人,最终也杀死了自己。她背负着杀害了十几条无辜的性命的罪名,为此即使她表面上若无其事,但潜意识中却是在深深地谴责着自己吧。母亲与管择所犯下的罪孽,她心里应是强烈希望能够公布于众的,至少让那些死者家属能够有个交代。所有的一切,她都应该是想要忘记却也知道不能忘记的事情。虽说她的大脑在某种程度上缓和了她对自己的自责和厌恶,但是她始终是记得的。毕竟,不是只有脑子才会记东西。”
是的。还有心。
“啊啊,对了。她最后应该是走的很快乐的,真相大白,而且还有你这么个朋友到最后一刻都守在她的身旁,她应该是非常欣慰的。她最后连自己的母亲都没有看一眼,而是在看你,是在诉说她的感激之情哦笼生君。”
“感激什么的……我没有做什么啊……我就看着她自己把自己给……”
“嗯。但对她来说那样就足够了。有人真正地关心她,看着她,而不像其他人那样都不正眼看她。她心底深处是感觉得到你想要帮助她的心情的,和梦境一样,是相通的。她那最后样了解自己也是处于意愿吧。超能力这东西不是像风一样随来随去,是需要有动机才会发动的。她对自己启用了能力,也是想要给自己一个交代吧。既然不是完整地生来,至少也要完整地走。”
“听着真神啊,好像一点痕迹都不留地走了的话,让人感觉从一开始就没有存在过似的。”
“啊啊,没错。就像鬼神一样来无影去无踪,确实是存在过,却没有人能察觉得到。”
“说的也是啊。不管是鬼还是神,还是人,总之他们都是确确实实在的。不一定非要在视觉上或听觉上来证明他们的存在,只要心里有,那他就一直存在着。总有一天能够与之心灵相通的。”
“心灵相通……白泽……”
“啊啊,是啊。白泽最后还是来临了,你和槐静最后的一刻,不就是么。你看着她,她也看着你,你们相通了。”
十字俏皮地眨了眨眼。
我不是为何心里豁然开朗了起来。
“十字,我们就先告辞了。”万叶和朝明站了起来。
“啊啊,那我也回去了。”
“咦咦?你们留下来吃晚饭多好啊?人多也热闹一些。至少笼生你留着吧,帮忙。”
“啊……可是我寄宿的地方的婆婆她叫我会去一块吃晚饭……。”
“哦,是么?那好吧。……啊,巳酉!”
巳酉提着大大小小的袋子回来了,她看见屋子里站着三个大男人,有些局促地挪了一下身体,但又立刻行了个礼。
万叶开朗地打了个招呼,我们便往门口走去。临走前,巳酉给我们每个人一盏马灯。
“现在天亮的时间变得短了,这一带也没有什么灯,晚上就用这个做照明吧。”
我本欲拒绝,却想起之前走夜路的经历,就还是收下了。与万叶和朝明并肩走在石子路的下坡,看着前方越来越多的亮光,我不禁加快了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