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浮寨的人……都被杀光了?”听到穑波的话,我拿着药的手瞬间攥紧,不可置信的睁大眼睛盯着他。
穑波目光暗了暗,一双眼眸染上了沉重的阴霾,拳头紧握着,忽的从喉里爆发出一声吼,把堵塞在喉中的一口血咳了出来,不断地咳嗽,张开铁钳一样的手紧紧抓着我,怀中的凤凰也瑟瑟颤抖,缩在他的衣服里。
我伸手替他拍着,顺着背脊一下一下的顺气,他声音很低,却不再似方才的断断续续:“来的是一群黑衣人,共十七个,进寨就开始杀,连鸡鸭鹅狗都不放过,莲花池都变成了一潭红水,除了血什么也看不见……”说道这里,他握着我的手就像是要陷入皮肉一样,指尖用力得发白:“巫祝……巫祝拼了一死……用血咒引血自燃,焚成血雾,才掩护我带着凤凰逃了出来……让我把这东西交给你。”他缓了口气,慢慢从怀里掏出一个令牌,放入我的手中:“还有一句话……这些人下一个目标就是你,速带着白凤凰,去见帝女子泽。”
巫祝也死了?
心里微微一凉,连着背脊生寒。
这个八荒似乎比我看到的任何一个地方都要无常,生死荣辱的交替格外频繁,上到天神下到蝼蚁都不能免俗。
此时恰逢日出,朝阳自云海之间破开,一缕暖暖的光射入了窗棂,正好投在小凤凰露出的一角粘着血液的顶羽上,它一动也不动,蛰伏在穑波的衣袍内。穑波说完了话便靠在枕上陷入了昏迷,我伸手想探他的鼻息,手伸到半路忽而又止住了,只看着还在微微起伏的胸口,将手指摸上了另一只手上的令牌。
这令牌看着有些时日了,像是玄铁的,沉沉的黑色,被人的手把玩得有玉的手感,摸上去沁凉,就像是有一层抹不掉的细密水珠。牌上两边腾龙,各自环绕,顶上寥寥几笔,仿佛是层层的屋脊宫阙,下面篆文,写着五个字——帝女子泽令。
翻过面,四个字,见令如孤。
这就是整个八荒的最高主宰者的令牌,忍不住疑惑……她到底是用什么来主宰着这么一个满是贪婪和杀戮的世界。
又是什么力量,让拥有这个令牌的罗浮寨人陷入灭族之灾?
手上还残留着穑波身上的血,我的手摸过这令牌,便有斑斑的血迹印上去,尴尬的落在见令如孤这四个字上。
穑波最终被救回了一命,这在我的意料之外,连连几天的药灌下去,他却一直在昏迷不省人事,似乎已经丧失了求生的意志,面色也一天比一天的灰白铁青,就在我忍不住要放弃的时候,他醒过来了,眼睛里再没有从前那样亮晶晶的光,平静如干涸的一口井……
我推开大司命的房门的时候,忽然想起,他曾经说过让我回空桑山后接了穑波上山去,才想明白过来穑波是无论如何不会在前几日过世的。
最近几****常常都不在,今天回来也不过是检视一下我是否每天砍了足量的五桑木,并不会呆太久。
门推开,窗户大开着,山风鼓舞,吹得书页刷刷的响着。
他似乎早就知道我会来,坐在窗侧的椅子上,目光从桌上一个闪光的东西上移开,投到我脸上:“要走了?”
我有了瞬间的恍惚,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虽然心里很清楚不可能永远在他的庇护下生活,但一想到要独自一个人面对这个波澜诡谲的八荒,口中就迟迟说不出一个字来。
大司命的目光清而远,深处隐藏着不露痕迹的轻微关怀,我心中微微一暖,听着他开口,慢慢的说:“实话说,为师很不放心你……”停了片刻,看向那本刷刷被翻动的书页,长眉隐隐蹙起:“你的命盘并不在我的掌控之内。”
我之前有些不明白的疑问因他这句话了然了一二,却依旧觉得眼前迷雾重重,我的魂魄并不是出生在这个世界上的,但是这身体是。怎么会完全逃过大司命的掌控?
他的手指轻轻的敲击在扶手上,似乎也正因为这个问题百思不得其解:“或是东皇早知你是灵萱转世,便于设劫,也为免我早早就出手相帮之故,将你的命盘从我掌管的生辰盘中移开了。”说着一顿,抬眼:“此去不知吉凶,前路未卜,万事谨慎小心。”
原来我的命盘只有东皇一个人知晓么?这真的只是成神之前的历练?
眼前忽然浮现出九重天女帝陵里东皇太一似能觑破一切的眼眸,心里忽然无端端的一阵发寒。听到大司命的最后一句话,知道他的意思是也是要我下山历练了——这也是情理之中,以我现在的样子,怎么也不像一个月时候能登上九重天掌管人间要事的样子。有些事也不只是练好斧头就能解决好……我也知道,即便如此,还是不舍的看着他雪白的衣袖襟袍,看向他手中那一粒发光的珠子:“师父……我就这么把天帝如意珠带去参加上霄会么?”
大司命嘴角微微浮现笑意,忽然伸手,将我拉到怀中,坐到了他的膝上,心里陡然一颤,鼻息被淡淡的白芷清香萦绕,颈后他袖间衣袍轻若无物,拂在颈子上痒痒的,他的一只手压在我的唇上,目光深深,我心跳在瞬间的停滞之后渐渐的大声的响在自己耳侧。
“以前你常怨师父不会教徒儿,一语成谶。”他的指尖冰凉,似在慢慢描摹我唇上的纹理,我不由得抬眼看向他话刚说完,合拢抿作一线,冰雕一般,似乎随时都会压下来的双唇……屏住呼吸,听着他的话在耳侧。
“那如意珠朱雀冤你偷来,你可以想办法戏耍罪名。如果不行,你要记着,在神的眼里,那只是珠子依天命从一处换到了另一处……偷盗、布施、杀戮、救死、邪淫、守善、这些亦属万物生生不息的因果循环,天道既然任之,你可循道而为。”
我只觉得似懂非懂,久久咀嚼着,躺在他臂弯中,抬眼望着指视下来的深沉目光:“师父是在指引我如何将天帝如意珠纳为自己的么?”
“只要你问心无愧,不必计较一时的名声对错。”
他抬手,将我的青碧外衫撩开,寻到腰下的小小金丝囊,将那颗珠子封入了囊中。
我看着流光潋滟的珠子隔着一层布料依旧散发着淡淡的白光,伸手抹了抹,下一刻手就被他冰凉又温暖的大掌握住了,心里只剩下说不清的平和安宁,似是在团团迷雾中终于找到了些许方向,或者是抓住了什么。
他略微偏过头来,目光深了又浅,淡淡的琥珀色像是映了一层雪光,清冷又明亮,摄人心魄,在我的额上印下一吻,柔软一触即散:“一月之后,与师父回空桑山。”
顿了顿,轻轻加了一句,轻的听不清:“不带穑波。”
我明白过来他话中的暗示之意,脸上浮上一阵红霞,心里轻飘飘的像是要浮起来,不敢看他的眼神,只低下头专心的盯着他的手,手挤入他的指尖,来来回回的细细刮着掌心和指缝。
阳光醉人,因着山风也不热,打在掌心中照得肌肤和上面淡淡的纹路都分毫毕现,渐渐的减了热度,加深了颜色……
我在他怀中坐了很久很久,他宽大的袍袖覆在身上,恍惚中似乎睡着了,梦到空桑山,流云飞渡,千山万山之间明月照人,碧色桃花映衬着月色昏黄,耳边有一个声音对我说——就要回去了。
我被门外的敲门声惊醒,忽然觉得一阵心悸。
此时天色黑透,窗户也关上了,月光从窗缝里流泻,铺在黑沉沉的地上,屋中已经空无一人,就我一个人趴在桌边睡着,背上覆了一件雪白的外衫,衫角流淌着月的色泽,依稀提醒我下午并不是幻梦一场。
然而刚才灵萱的声音却像是忽然出现的鬼魅,猝不及防的在我心底重重一握,些微的肿胀酸疼……我下午是昏了头吗,明明能察觉出来大司命不是无意,只怕早就有情,而且比我想象的更早……早在上辈子灵萱死的时候。
我伸手揉着额头,听到敲门声再次响起来,压住心底的烦乱,起身去开门,只看到小凤凰怯怯的看着我:“阿……阿娘……”
我蹲下身,揉揉她的头发:“饿了吗?”
小凤凰点了点头,又怯生生的往屋子里看了一眼,发现是空的,销售拍着胸口,作松了一口气的模样。
“你怕我师父?”我正往外走,看到她这个样子,忍不住问了一句,小凤凰走上来牵着我的衣角,点点头,闷闷道:“……他能杀了我。”
“凤凰不是不死的吗?”
“可是他能……”
这莫非就是小动物见到天敌的直觉?
我一直跳到落霞峰上才找到几丛嫩竹,摘回去喂了凤凰,又给穑波喂了一次药才睡下,搂着小凤凰睡的大司命的房间,虽然不知道这床他睡过没有,闻着还残余的味道依旧觉得心安。小凤凰窝在我怀里,半张脸贴在我胸口,眼睫颤动着,呼吸细细的。
忽然察觉她比上次看到的似乎长高了许多,已经像是七八岁的模样……凤凰长的这么快?
脑海里怀着一些似有似无的疑问,慢慢沉入了梦乡,窗外风瞧着窗,最后映入眼帘的月光皎洁,在床前铺开,似是一条无端而生,光华匝地,却不知通往何方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