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给风宣的印象,便是那扬扬洒洒,将人蒙在雾白水汽中的密雨。这样的天气里是见不到客人的,不足六十平米的书店只亮着几盏的壁灯,光线又被陈列已久的蛛网层层过滤,竟意外地透出柔和的样子。湿气和着霉味,从钉着钉子的地板,穿过来不及上架的书堆,掠过老板永远也擦不干净的收银台,再飘过几个盛着福尔马林的玻璃罐,最后钻进风宣的鼻子。
她有轻微的鼻炎,闻见这种复杂的气味不至于难受,但总会蹙起眉头,却不会将头从书页上抬起。
老板曾夸过她专心致志的模样,其实那算不上夸,老板有抽烟的习惯,嘴角总会习惯性抿出一种若有若无的笑,给人言不由衷的感觉。不过风宣从不在意,这样的她也被同学说过迟钝,因为聊天总跟不上话题,做什么也没有干劲的样子被人擅自做出迟钝的结论也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她似乎什么也不争,给她一本书她可以一整天不开口,这样的工作人员正是老板所需要的。书店客人不多,每日也就在傍晚瞧见一些行色匆匆的来客同老板在收银台的角落低语交谈,而后又怀揣着某物行色匆匆地离开。
风宣从不会过问店里卖的到底是些什么东西,她过着平凡的日常生活,并且打算就这么继续下去。
直到有一天,老板未留只字片语便走的无影无踪。风宣像平日一样放学来到店里,翻开散着霉味的旧书,那是一本德文小说,风宣看不懂,她只对插图做着细细地观察。外面雨势变大,阁楼底下有一盏吊灯,就在她头顶晃来晃去,可是那时并没有起风。风宣嫌雨声太大,起身准备关上木门,门还是最早需要一扇扇插进门槛里的那种。
她站了起来,却听见踏在水洼里急行的脚步声,那声音正朝着书店而来。她幼年眼盲过很久,五感较为敏感,她听不出脚步声是来自熟人,若不巧是来的新客,老板不在她又该如何接待?
不待她有所考虑,一股湿淋淋的气息便静静的扑在她的鼻尖上。
客人的脸整个陷在阴影里,嘴里的句子像是小蛇往风宣耳朵里钻去一样,透着股恶寒。
“叶老板在哪里?”
风宣从没正面看过老板的那些客人,那些人总是形迹可疑,她不会自惹麻烦。但现在,她不可能装聋作哑,细细吸了一口气后,答道:“老板有事外出。”
客人全身笼在黑色的风衣里,并且戴着黑色的宽礼帽,这样的装扮使得对方像符号一样简单,简单的使人恐惧。
那人似乎在微微发抖,他身子底下已经汇了一滩水,一双****的双脚静默地伫立在水里。
客人连鞋也没有穿。
风宣慢慢后退了一步,来书店的客人绝没有正常人,她不敢想他的来历,只想尽可能地远离再远离。
“你怕什么?”
那人歪着头,五官完全陷在阴影里,但风宣知道他在笑。
“我什么都怕。”
这是实话,正因为她什么都怕,她才一直秉持着不关己不问话的处事态度,小心避免着不幸与纠纷。
客人闻言沉默了几秒,随即慢慢抬起左手来,那手背苍白的可怕,五个指甲盖都是漆黑的。那手摸上了风宣的眉毛,鼻梁,嘴角,最后滑到了她的脖颈,然后,五根手指狠命一掐,风宣便感到呼吸困难,甚至有了颈椎被掐断的错觉。
她最后想要挣扎,那一只手却没有半点松劲的迹象,她的脑袋开始轰鸣,两眼翻白,她感到一股巨大的力量顺着那只手撕裂着她的灵魂。在她临死前,那股冰凉感渗透进来,像是七孔塞进了黏糊的胶水。
她悲鸣着结束了十六岁生命。
风宣艰难地张开眼睛,她稍微出了神,确信着自己不是大梦一场。她仰面朝上躺着,屋子里很暗,并且散着不明动物毛发的臭味。她感觉身体极为不适,刚才发生的一切极快地穿透她的大脑,她伸手护住脖子,那种窒息感到现在还残留在皮肤上。
她搞不清自己躺了多久,试着坐起身来,脑袋却碰上了天花板,她更加肯定自己不在书店,风宣怕那黑衣人悄声无息地出现,挣扎着下了床,她感到自己光着脚踩到了泥地上。
整间屋子透光的地方很少,风宣摸索着走到了房门前。主动出击总比坐以待毙好,她是这么想的,等她慢慢将门打开,白灿灿的光线一下子打在她的脸上,她赶紧闭了眼,终于感受到了热度。这会儿已经放晴了么,风宣还记着江城那场大雨。
太阳正不疾不徐地走着,自己醒来的屋子旁连着无数外貌相似的土墙茅屋,前后望不见尾。地是那种连杂草也长不出的地,更别说树。几只猫正蜷在屋顶上眯着眼晒太阳,周围很静,偶尔有人赶着马车,在稍远的地方发出鞭响。
风宣觉得自己进了贫民窟,两排房子间夹着细长的泥路,风宣便沿着路走着,她走的很慢,从她醒来就感觉累的要命。她能感觉从那些看起来死寂的房子里透出的视线,却硬是听不见半点人声。
突然,墙角飞快窜出一只狗,刺耳的叫声在贫民窟里回荡,那只狗极快地跑着,像是在传递某种讯息,风宣预感有坏消息来了,她连忙转身,想回到刚才的屋子看看情况,却力不从心。她身子骨不弱,那黑衣人对她做了什么,怎么动一动便像老年人一般不住喘气。
风宣躬着身,才看到自己不合时代的衣服,以及旧布衫下瘦骨嶙峋的四肢。她慌了,同时又听见不远处传来噪杂的人声,那声音透着危险,风宣扶着墙想要借别人家躲躲,而正在这时,她面前的门开了。
开门的人戴着白色面具,赤着脚,肤色浓黑。
风宣不及反应就被人拉进屋子里,光线一下子阻隔在外,屋里点着蜡烛,一只猫坐在床上静静看着外来者,而拉她进来的人紧张地贴在门口,不久后外面便传来为数不少的嘶鸣声和马蹄声。想是因为巷子狭小,车队穿了有些时候才声音才渐渐平息。风宣正打算问个一二,就听见有人在外大声说道:“例行察看,所有人把门给我打开!”
面具人慌张地走向她,似乎不会说话,只能从面具下发出呜呜的声响,双手不停地比划。这时候身后有人说道:“你的面具呢?”
风宣没法相信一只猫能够说话,看她呆愣的模样,猫敏捷地跃下床,走到她面前,“我在问你话。”
她哑口无言,怎么解释,自己醒来以后来到一个连猫都会说话的贫民窟里?
面具男弯下身子,从墙角的柜子里翻找了一会儿。递给风宣一个白色的面具。
“赶紧戴上,你是新来的么,你这样露出本来面目到处乱晃,没被那些官差打死真是命好。”猫继续说道。
风宣僵硬地接过面具,她没有听错,这只猫刚刚说了官差二字,自己莫非来了古代?
不待她发问,房门被狠狠踢开,两个官差打扮的男子闯了进来。两人在不大的屋子里看了一圈,摸出刀架在面具男的脖子上,面具男摆着双手被迫跪下。见他说不出话,只一味地呜呜叫着,官差笑作一团,看起来极为享受这种欺凌。其中一个人将视线落在了风宣身上,他向同伴递了个眼色,便摸出刀顶着风宣的脖子。
“看来这儿还多了一对小夫妻。”
“人都说琴楼那些妖孽的腰摆的最浪,只可惜老子们饷银太少,无缘得一见,不如今日就让你们给老子们开开眼界?”
风宣心一紧,她看见面具男被踢到她脚下,那两人又说:“赶紧上!不是想要干净的水么?”
面具男不住给官差磕头,若不是有人及时叫走了那两人,风宣真不知该怎么办。她知道,像这种天高皇帝远的地方,所谓的官差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地头蛇。只有亲身经历,她才深切感到什么叫无助感。
风宣慢慢挪到门口,外面不住传来谩骂声和鞭打声。她看见周围屋子的人都出来了,几乎所有人戴着面具,谨慎地观察着形势。面具男拉了拉她的袖子,风宣回头,正对上面具男暴露在阳光下的身躯,布衫下面的皮肤竟是活动一般,就像漆黑的翻滚着的墨汁。
连猫都会说话,面具男怎么会是正常人?
风宣呆愣地杵在原地,她听到那只猫懒洋洋的声音,“天天这样,还让我们妖怪怎么过活?”
“你们……是妖怪?”
猫诧异地抬头望向她,“你说什么?”
风宣僵硬地转过身,她还看到两脚站立的狐狸。她茫然地望向四周,为什么这些明显营养不良,还被人类任意欺压的是妖怪?书中写的妖怪,哪只不是作威作福?一大群的妖怪像难民一样被集中管理,这便是她来到的世界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