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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八章 安西王府

那后的一日,我随他返回安西王府。

我因有伤在身需要静养,手上的活都交给其他的人去做。绮云也因要照顾王妃,没空来找我的茬,所以我得了一段清闲的日子。

这日,解老和葛流云竟不约而同地登门造访。自敦煌一别,便再没能见得到他们了。

当时我因手伤未好无法弹琴,他便拾起久置的箫为我吹奏了一曲,悠悠如泣。

见他们匆匆而入,箫音嘎然而止。

他已然起身,对解老和葛流云微微颔首。

解老笑着对他一揖,道:“王爷,好雅兴。”

“让先生见笑了。”

“岂敢?岂敢?”解老转而对我,道,“锦瑟姑娘也在此,兴会。”

“解老,葛将军。”我向他二人分别一福,奉上香茗。

解老端起茶杯,吹了吹茶末,缓缓开口,语调和动作一样显得略带迟疑:“王爷,可知老朽的来意?”

“可是来告知前几日城郊滁涵庙遇刺之事?”他口气淡然,浑然不以为意。

“正是。”解老轻轻呷了口茶,斜睨他一眼,口气有些微的焦躁,“王爷似乎并不以为意,他们可是那一拨来自敦煌的杀手。”

我心中惊悸,手中的茶壶不自已地抖动,弄翻在桌上,慌忙收拾着,同时也慌忙地看向他。

他反倒一脸镇静的模样,甚至略带赞许:“原来是他们,竟真追杀至此,倒是有毅力。”

“爷,这是您该说的话么?应将他们尽快揪出,赶尽杀绝,以绝后患才是。”葛流云满脸洋溢着杀意。

“想杀我的人,普天之下多不可计,岂能人人都杀绝?况且,要杀我也非易事。大不了,不慎将这条命搭了去,也就一了百了。何需多事?”

“王爷,此言差矣。身负社稷,当保全贵体,才是江山之福。”解老道。

“解老,你不觉得我有病有恙,才会使他免去许多的猜忌?他早就希望我驾西才好了。”他苦涩一笑。

“朝中兵马十有六七都握在爷手中,且王爷门生甚多,又个个身处要职。别人尚且不论,单那镇守边关的威远侯成韵便是王爷一手提拔。王爷一言就可让他赴死。想对不您有所猜忌,难呀!”解老捋了捋胡须,悠悠道。

“我亦深知此理。”他叹了叹气,道,“我并非气他猜忌于我,只是气他竟为一伶人的妄言就当众羞辱我,枉我为他出生入死。”

“今日就算是圣上失言,老朽便是来替圣上向您陪不是的。王爷就别气了,气坏了身子,可不好。”

他冷笑道:“不敢不敢。君要臣死臣既已不能不死,何况君只责骂臣几句?解老如此说,岂不是要陷我于不忠?”

“听王爷的语气分明有怨在胸,莫不是您还要圣上亲自来道歉?圣上已然知错,王爷何不顺水推舟?何必不给圣上台阶下,亦不给自己台阶下?”解老满是忧虑道。

他负手站起,缓缓道:“我当真没有任何怨艾,只是有分感慨。兄弟之中就数我与他感情最是好,没想竟为了一个外人,弄成这般……”

“那朕向你认错,如何?”一个声音朗朗出现。

我不由寻声看向门口,一身着蓝衫的文儒之士顺声而入,面上带着雍容的微笑。

这个人……

我心中不由一惊,将头埋得低低的,心底不禁涌起千层浪。这个人,我见过,见过的……没想到,他竟为当今的皇帝。这,要我如何自处?万一,万一这人……

绝不可让这人认出我。

我将头垂得更低些,仍隐隐感到一道目光在我脸上停驻片刻,然后若无其事地移开。

我本以为这只是我的多虑,没想这蓝衣的文儒之人却在四下无人之时找到了我,含笑道:“真没想到会在此碰到你。”

我闻言不由一惊,赶紧跪地恭请圣安。

许久仍未闻他让我起身,不由偷眼看他,不想竟迎上他玩味的目光。我慌忙收回自己的目光,眼死死盯着地面。

耳畔响起他的声音,温和而不失威严:“朕对当日的事仍历历在目,姑娘想来也不会那么快忘怀吧?”

我没看他,却听到自己的声音平静地答了句:“民女罪该万死。”

那一刻,连我自己都觉得惊讶。我分明心里是惊恐的,可说出的话却是平静如斯。

“你知自己罪该万死,那就说说看。”他道,不怒而威。

我咬着唇,沉默不语。

他的声音又响起,宛如从天边而来,空荡荡地回响在我的头顶,压得我喘息不及:“不答并不代表没发生过。姑娘有刺杀节度使的勇气,怎鲜于承认?这次混迹于安西王府,目的也在于此?”

“圣上既知当日是民女所为,为何当日不将民女当场擒下,反倒要救我一命?”被他逼得无路可退,反倒平静下来,一切都豁出去了。

他笑:“朕欲如何?还轮不到你来过问。羲衍是朕的皇弟,朕定会护他周全,绝不会让人伤他分毫。”

我惨然一笑:“皇上何以就认定民女要对姬大人下毒手?姬大人对民女有恩,民女断不会恩将仇报。就如皇上当日在画舫救了落水的民女,民女定会知恩图报的,就算此时皇上要民女的性命,民女也会给的。”

“你的性命,于朕何用?朕要取,轻而易举。那几个节度使不过庸才,万恶淫为首。若他们不曾唤姑娘去,怎会给姑娘下手的机会?这事朕并不打算追究。只要你肯离开这里,朕可当一切都不曾发生。”他负手而立,语气淡若清水。

我缓缓抬起眼,盯着他的背影。

这个人,也要我离去吗?所有的人都要我离开他,是吗?难道这帝都之行,本身就是错的?我闯入我本不该来的地方?

可是,我只是,只是想留在姬羲衍的身边啊!

这个人其实是猜忌姬羲衍的吧?功高盖主,他其实怕姬羲衍有朝一日会夺去他的权位,他的一切。可是,当他发现有人或许会危及姬羲衍的性命时,却情不自禁地插手替他拔除隐患。

毕竟是兄弟呵!

我了解,却不舍离去。

可是,我又怎能不离去?

眼前的人有足够的能力令我死上千百回,我对此,无能为力。只求他宽限离期。

“明日,最迟只能明日。明日后,朕不希望再看到你出现在此。”他松口,更一言九鼎。

“好。”我应允。

我折回书房。

如果一切已成定局,那我只能抓紧分分秒秒,与他在一起。

这是,最后一次在此。

或许从此便是天各一方,永不相见。

所以,一切分外珍惜。

我远远望着他,想将他永远刻入脑中。

从很早很早开始,我就知道,这日终会来临,只是没想到会来得如此突然,如此无奈。

他的冬衣,我还来不及缝制好。

他还在与解老,葛流云议事。

我无法进去打扰,正欲转身去赶制那件冬衣,或许,这是我还能做到的唯一的一件事。

此时,却听他沉吟道:“觺湦的事,我想还是不要告与锦瑟知。”

听他提及我的名,我不禁敛足。我知他定有事瞒我,本来,他不想说,我也不会过问的。只是,我好奇的是,为何会扯出萧觺湦?

我只是好奇。

解老默然片刻,待开口时却夹杂着严厉:“王爷,万不可太过儿女情长,当为国保重身体。那事错不在王爷,当时的形势也只能如此。但王爷不该再去招惹锦瑟姑娘。王爷心里应是清楚的,当初不过是觉得有愧于她,还债送琴,已然足够。王爷对觺湦已算恩怨两清,及早抽手,以免泥足深陷,无法自拔,终会铸成大错。”

“那就用我这条命来还。”

“王爷……”解老将手拢在长袖中,痛心疾首道,“王爷,不可执迷不悟。恕老朽直言,锦瑟姑娘心中想的念的盼的人皆不是王爷,只是错将王爷当成当年的觺湦。她心心念念的也只是那个给她名字,教她识字的渔村少年。不是王爷。那个人并不是王爷,王爷最是明白的。而那人,恰是死在王爷剑下。若锦瑟姑娘得知真相,会如何?王爷可想过?”

“那又如何?又如何?”他惨然而笑,“最多她杀了我为觺湦报仇,这样的结果也是不差的。”

“王爷……”解老还要往下说,却没往下说,想来是被他制止了。

我只觉脑中“嗡”的一声响,什么都在这声响中变得凌乱变得遥远,仿佛有什么在我眼前跌落,碎了一地。我只是太过震惊,惊得忘了伸手去接,就那样眼睁睁看着。

我不知该如何是好,愣愣地出神,想狠狠否认自己所闻之事,却字字如逃不开的恶魂缠住我,真真切切地将我掐住,令我喘不过气令我如针般地感到心疼。

我缓缓站起身,无知无觉地回视着他,却怎么也看不请他的容貌。

那刻,我觉得自己的眼窝里早空洞得没了眼珠,我只是那两眼空空的骷髅,没有血没有魂。他刺痛的眼神传不到我这里,传不到。

他就那样隔窗望着我,没有回避没有闪躲,从容而悲伤,仿佛就算此刻我上前刺杀他,他也不会意外也不会躲闪。

面对这样的他,我有种错觉,错的人不是他,而是我。

我向他走近一步,伸手想要去捉一份真实,却在他走近我时,拔腿逃出那悲悲切切的黑暗,逃出那本不属于我的安西王府。

我想杀他的,是他毁了我心中那份儿时是温暖,是他骗了我,让我以为还可以持续那份温暖,殊不知,那已不知燃尽在何年发余烬里?早已凉如水薄如冰。

可是,我没有,没能拿刀刺他,反倒逃得极其狼狈。

我怕……

却不知在怕什么,只是怕得逃了,连行装都来不及收拾。

我想起我躲他的那一夜。在灯火阑珊处,戴着昆仑奴面具的他,奢华得毫无真实可言。

或许他在我面前从来就不曾真实,自始至终。

我很慌乱,慌乱得不知该逃逸至何处,只是想着,不可回头,绝不可回头。因为回首处已没有我想看的人,那个人早已不复在世上。这些日子,我所抓住的,不过是一场虚伪的空影。

待明白后,再回首,那便是永无天日的黑暗。

我不想被黑暗吞噬,只能拼命寻求光明。

但我不知,是否还有人会站在灯火阑珊里,戴着昆仑奴面具等我用颤抖的手去揭?

我不知此刻打湿在脸颊的是夜露?抑或是我许久未曾流出的泪?

咸得苦涩,苦涩得令人心酸,心慌,心痛……

我回望着身后雪地里被踏出的一排排零乱的足迹,心忽而空茫起来,白色的雪,很美,很凉。

可为什么是白色的?

因为连自己也不知自己该是什么颜色的?所以只能随外界的变化,或红或黑或灰,染尽铅华。或许这样最安全,不用自己选择自有别人来选择,却是结局也是要付出相应的代价——它失去原本的颜色。

我亦不过是这大千世界的一朵雪片,随着事态的变化而变化,原先的我是如何的,早已辗碎在岁月的狂风中,再回首,我已不记得,当日里我疾走于夜色中的那份心情。

隐约中只是还想得起过后的那场血雨腥风。

我缓缓顺着那雪地里的足印走着,或许我不过是想找到刚才留我一人独处雪地的朝恒,问他一句:“你能唤来血雨腥风么?就像那一夜,师父带着杀手去血洗安西王府。”

我一直想不明白为了什么,直到现在依旧无法明白。

或许一切的恨便都是在那夜播下了种子,当我发觉时,已晚。那抽芽乱窜的虬枝早已不听人使唤,任何人都不会听了。

从我拔腿逃离王府,从他追我出府,从杀手趁虚闯入府中将王府中的人杀了个鸡犬不留,从他在途中遭人伏击……

即使当时我是如此心痛地看着他在我面前倒下,血流了一地;

即使是那刻我明知道,我是宁愿自己死也不愿看着他在我面前受伤流血,更不堪死亡;

即使我明白我逃不开命运的轮回,虽然明明知道他并非昔日的渔村少年,仍忍不住想为他伤心难过,我知道我早已分不清自己所念所想的是那个教我识字的少年,还是他——那个令我牵肠挂肚,明明知道结局定是不好的,却不顾一切想要去追随的安西王爷姬羲衍。

我并不知道他有什么好的,即使为他自放身价,入府为婢也在所不惜,也从未后悔自己如此做过,就算得知他是杀了萧觺湦的凶手亦不觉后悔。

我所想的也是自己闯入了不该闯入的地方。

如是而已。

当我扶着受伤的他在草间逃窜时,我便知自己不会恨他,也没在怪他。这个人,他在我身边,每个呼吸每根发丝所逸出的都是能让我感觉得到的温暖的气息,只要,他还在我身边,便不会有什么真正的寒冬。

我很自私。

他是我喜欢的人,我不想为一个已死的人去怪他太多,即使那人对我而言也是重要的。

可是逝者如斯,我想挽回什么都已是不可能的,那人带给我的是温暖的记忆的碎片和永远无法由自己来履行诺言的遗憾。或许那人对我而言并不像我所认为的那么重要。

只是,我永远也忘不掉罢了。

我记得那人便如同记住一只蝶,美丽而短暂,曾经温暖却又已不知飞逝何处,再也寻不回了。

而他,姬羲衍,却是如此真真实实地在我身边。

当仰面躺在半人高的草间,望入如墨的苍穹,一天的星辰如宝石般闪烁梦般的光芒。

我已无法带他走得更远,只能束手待毙。

听着草间的虫鸣和杀手渐近的脚步声,我的心竟是前所未有的平静,我不是不怕死,也不知结局会是怎样,但至少,他在我身边,仍听得见他的呼吸和心跳,仍触手可及。

我将自己的脸颊贴上他的,感觉自己的脸由冷转暖,那一刻,我觉得幸福,我想放纵自己这样幸福下去。

我知道我该趁机杀他,但我更不想失去他。

我静静地靠着他,感觉可以任时光如梭,感觉可以就这样一直走下去,直到世界尽头,到永远。

然后,我听到他“嘤”的一声,清醒过来,他叫了我一声“锦瑟”,便再也没说下去。

我知道他不是无言可说,只是千言万语不知该从何说起。

我轻笑,摸索着他的手,轻轻握住,道:“如果在忍受无法相见的痛苦和良心的不安这二者之间选择的话,我会选择后者。我会原谅你,爱你,就算没有未来。但起码我会曾经很幸福。让我们回到昨天,我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不知道,然后继续相守,守到我们再也守不下去为止。”

明显地,我感到他的手紧了紧。

这样就已足够。我放心地微笑。当面对杀手们如水的刀刃时,亦不曾改变过这个表情。

我让他扶着我的肩站起,为他整整衣衫,拍去身上的泥土和草根,满足充满心间。

我想我可以真的那样幸福下去。

如果,如果师父不曾出现,那么,我会允许自己继续幸福。

我的指尖随着师父拨开人群,暴露在我面前的那瞬停止住了,僵直着,真真是动也不是,放也不是。

我只是那样愣愣地望着师父的脸,师父并不似平常的慵懒和颓废,却是一味的从容和超然。

师父那样看着我,道:“锦瑟,你这丫头,见了人也不知叫。”

我回神忙叫了声“师父”。

师父微微点了点头,目光落到我身边姬羲衍的身上不住打量,仿佛在审视,在算计着。我第一次知道师父竟也会有如此高深莫测的神情,如在对弈。而此时师父处于绝胜的境地那般。

待师父的目光重回到我的脸上时,却微笑着朝我招手示意我过去他那里。

我不觉朝后退了一步,那刻,我便有种不好的预感,不,是不祥!我觉得自己若走向师父,那我便会失去我的七爷。

我如此惊恐地望入师父的眼中,希望他能理解我此刻的心情,或许那样师父便可能会放过我。我知道师父在逼我,我可以感觉得到。

但师父不肯,不肯放过我。

师父的脸依旧含笑,他道:“锦瑟,过来。”

那是不容置疑的语气,无情得如寒刀,轻易地斩断我所有的希冀,尽管在别人看来师父是平和如熙的。

我不觉从心底打了个寒战,如被一条蛇从身上滑过,却不由自主地向师父走去。每一步我都走得极慢极沉重,如履薄冰。

短短数步,我走了很久。

终于走到师父身边。

他拍了拍我的肩,欣慰道:“真是个乖孩子,做得不错。这次的任务完成地很好。”

我一愣,惊异地望向师父,不知他言指何意。

却在此刻数十把钢刀齐齐压着姬羲衍的脖子。

我刚想开口,却听师父在我耳边冰嗖嗖地说:“不想他有事,就跟我走。”

我抬眼望向师父,权衡了一下他话中所含的分量,不得不径自走开。

我是不敢违逆师父的意,无论出于何由,都该如此。

师父的脚步声始终在我身后回响,像永远无法挣脱的枷锁。我听了许多年,熟悉得不用回头也能辨认出。

当四周只剩下我和师父二人时,我听见师父长吁了一声,却是久久不曾说话。

我想,或许话由我来提会好些。

于是,我道:“听说敦煌派了杀手来,想不到竟是师父亲自出马。”

话刚脱口便觉不对,连我自己也不知为何能问得如此平静。

“锦瑟。”师父道,“你一声不响来了帝都,师父来看你的情况罢了。”

“师父还当我是孩子来哄,我来帝都是楼主应允的,师父怎会不知?楼主骗我么?为何还派人来行刺姬羲衍?”我问得依旧平静。

“师父为的是你,姬家那小子一日不除,他日必是大患。锦瑟,你何苦痴迷?从出生起,你们注定是互为仇敌的立场。我以为你懂,原来你竟是不懂的。”师父叹息道,语重心长的味极重。

我轻飘飘地望着师父,似有些赌气,道:“我不懂。我从不觉得我与他有何冤仇。”

“孩子话!”师父低喝道,“那小子给你灌什么迷汤,竟让你不顾到这境地了?国仇,家恨,你都抛到何处了?”

“与他无关。”我顶了一句。

“是姬家的人就有关。”师父面露一抹嘲讽,“锦瑟,别太天真了。你以为帝都的那人为何要赶你出府?他所忌讳的事不也是你的身份?你敢对那小子说出你的身世?你不敢。不敢是怕他觉得你动机不纯,对你有所猜忌?”

“胡说。”我看见师父的眼瞳中映着我面色如纸。我知道我的心其实是在崩溃的,我怕师父说中的其实是事实。我不想如此,只能用苍白的语言反驳着师父。我的出身由不得我做主,上一辈的事与我无关,匡朝、库车间的事,我也不懂。

“锦瑟,你的血液里毕竟有一半是属于库车的,你总该为库车做些事。”师父严厉道。

“我没做么?我不得不加入负羽楼,虽起初是为了霁晴,但后来却是因你告诉我我有库车的血统,所以,才不得不在我的琴弦上染了鲜血。可是,师父,你想过没有,其实我流着的另一半血液是匡朝的。”

“你也知是如此的?别忘了你的杀父仇人是谁?”

我吃痛地看着师父,我知道我此刻的脸色定是苍白的。别的我可以理直气壮地说与姬羲衍无关,唯独这事是不能的。

“好个孝顺的女儿,竟爱上自己的杀父仇人。”师父冷笑道。

我知道的,其实早就知道,杀我和霁晴的父亲的人便是他——匡朝的七皇子。

这其间没有误会。

那是成者亡,败者寇的权力之争的结果,怨不得人。

我也不想怨恨他。

我早说我是个清冷的人,对那不曾谋面的父亲是不存什么感情的,甚至在某种程度上,父亲是抛弃母亲和我,害得母亲抑郁而终的人。

我心里有的那个疑问随着他的死去而得不到答案。我一直想问他:“如果知道母亲和我的处所,他会来看我们么?”

向来我都觉得只要有心,什么都可以做到。过了这么多年,他都不曾来找我们,那便是将我们遗忘了。

父亲其实也是个自私的人,师父自己提起他时也从不肯多言,甚至还会咬牙切齿。对于这样的人,我从未想过要去为他报仇。

有时,我也觉得自己是足够狠心的,所以师父提起他时,我才无力反驳。

“师父,你想我怎么做?”半晌,我犹豫着开口。师父万不会无缘无故逼我到这种境地,我不想师父再如此旁敲侧击了。

“离开姬家那小子,做回原先的锦瑟,这事便能了结。”师父开口道,“锦瑟,你别无选择,安西王府的人方才已被负羽楼的人杀尽,如今只剩他一人了。”

“师父,你竟是这般逼我么?”我惨然而笑。

“锦瑟,你要死心。以你的个性,为师若未断绝你所有的后路,你岂会真的放手?”

我阖目,心渐渐沉下。许久,我道:“师父的意思,我明了,徒儿照做便是。只是,我怎知师父不会再与他作难?”

“为师若当真与他作难,又何须与你多言?一剑了事,岂不爽快?”师父道。

我沉吟片刻,缓缓道:“师父,徒儿信你……”

我徘徊于人群中,即使人潮拥挤,亦觉得寂寞。

临天远而忘忧,望着怎么也分不清灰白二色的天,如镜般掀不起任何波澜,我心里幽幽想道,或许即将有场雨吧?

原先,我是跟在姬羲衍身后的,从他被师父设计故意放走的那一刻,我便暗中相随。可如今人却被我跟丢了。我本不敢靠得太近,加上人又多,就那样散了。但从他所走的方向,我知他要回府,却不知当他看着已无人迹的安西王府会是如何的反应?

我不忍去看,不忍看他的脸因悲伤而变得黯然,不忍将紧逼而来的离别随距离一缩再缩,而心一沉再沉。那需要太多的勇气,而我,仍未准备周全。只靠着这样的徘徊,企图一拖再拖那分离的时刻。

心里无数次的叹息。

待抬头时,眼前已多出一人。

我没想会遇见,更不信是巧遇,那只能是蓄意安排。

当我不知该以何种表情来面对时,也只能是面无表情。

那人是朝恒,负羽楼的楼主,我的上司。

未开口已然莞尔一笑,然后他道:“若鼓不起勇气,索性就不告而别。”

心中的万千疑问,不知从何说起。他或许是这一切幕后操纵的真正黑手,或许一切与他毫无瓜葛。我想挑开来问个明白,却无法启齿,一时只是这样直直地看着他。

“锦瑟,狠不下心就别勉强,不会有人逼你,我保证。”他说得极认真。

我闻言却不禁大笑,笑得腰都直不起。我边笑边道:“朝恒,你拿什么保证?我早已不信保证了。你放一百个心,我绝不会给自己留下后路的。你大可不必亲自跑来监视我。”

朝恒的目光一暗,声音压得有些低沉:“锦瑟,你该明白,我不是那样的。否则,当初就不会将你送来帝都。我知道你心中有气,但事已至此,我希望你跟我回去。”

“回哪?”我喃喃脱口而出,“回渔村?那早已没有地方可以让我回去了;回敦煌?那其实又与我何关?不过是师父一手安排的落脚点;回安西王府?以今时今日的我又有何颜面能回?想必早已被人恨入骨髓,断不会让我再踏入半分。我还能回哪?渔村不能,敦煌不愿,王府不可。如今,我还能去何处?”

想必我的神情十分悲伤,否则朝恒的脸上不会流露出那样悲悯的神色。他用双手按着我的肩,认真地凝视着我:“回库车,跟我一同回库车。那好歹也是你半个家乡。”

“库车?”我不禁扬眉,“师父和母亲的家乡?好歹?说得真是丧气。但毕竟不够完整,中原亦是不够完整的,我竟无法得知自己算是匡朝人还是库车人。真是可笑,滑天下之大稽。”

“你不是,我是就行了。锦瑟,跟我走,我给你一个完整的家。”朝恒对我如是吼道。

我缓缓抬起眼,目光轻飘飘落在他脸上,他竟是如此认真而笃定,令我不禁被诱惑了。我想信他的,然而不知该如何去信,所以只能无语地直直盯着他。

我听着朝恒不住地为我铺开一幅库车乡景图,美得令人神往,美得不似真实,头绪不禁纷纭。

我想信他,却又不敢,想要停止被诱惑下去,却又不愿打断那么美好的描绘。

那是让人心醉的地方,令我忍不住想迈开步子随他前往。

只是,我不够绝望,对姬羲衍仍抱着一点幻想。只消那一丝一毫,我便不忍离开。

我不由紧了紧拳头,静切地看着朝恒,缓缓道:“现在还不能跟你走,在他对我说不之前。朝恒,我只能如此,在未到绝路时我仍会舍不得。他不是我要找的人,甚至他杀了我要找的人。可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只要我愿意原谅他,一切仍可从头开始。”

“那他呢?他也会如你待他一般待你么?”

我望着朝恒眼中流过的深深沉痛,心一沉,继而异常平静:“所以我跟自己打赌,他会的。朝恒,你是否要说,无论何时我想跟你一起去库车都可以?”

他定定地点头。

我不禁嫣然一笑:“朝恒,你可真好。可是,我不愿如此。我不想自己如此卑鄙,因为他不肯要我了,我还能退而求其次。库车很美,朝恒你很好,不好的是我。但,偶然我也想做做好人。”

朝恒欺身上前,用额抵住我的额,轻声道:“锦瑟,我并不介意。我同你去找他,他若不肯留你,你便立即同我回库车。”

我挣扎着,却敌不过他的坚持。于是,笑得有些茫然,朝恒:“别傻了,不可能。”

朝恒依旧抵着我的头,声音低低道:“陪你去,然后,一起回库车。”

他的声音分明是低的,可是却固执如牛,带着即使撞上南墙仍不会回头的坚持。那一刻,我觉得自己的整颗心都被揪了一下。

在微闭眼复又睁开后,我说:“朝恒,凭什么都是你在做好人。而我,连这样的机会都不肯给呢?”

他明显滞了一下,然后笑了起来:“我能否理解为你答应了?”

那一会,我心软了。不仅因他先前的话极具诱惑力,更因他此刻小心翼翼的语气。

他真的很好。

我心里如此想道,开口却极其平澜:“放开我,我去做个了断。你不必跟来,我必须自己去。若真到那地步,我会和你回库车。”

“我跟你去。”朝恒高兴地放开我。

“那我便收回前言。”我向后退了几步,拉开与他的距离。

“那我在客仙楼等你来。”朝恒迟疑道。

我看了他片刻,然后抬步与他擦肩而过,向着安西王府而前。

与刚来帝都的情况不同的,王府前早已没人出来迎接。我穿过朱门和假山,沿长廊迤逦而行,府中极为寂静,走了许久仍碰不上一人,也非我想像中那血腥的场面,已有人将场清得极干净,没留下任何痕迹。

我没有找到姬羲衍的身影。或许他已不在这了,皇上是否为他另觅住处了?

我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在空空地回荡。突然觉得物是人非,依稀还能想起那几抹较为熟悉人的身影在那经常出入的地方穿梭,只是一个交睫便都全没了。

我不干脆地回走,却在出屏障的那瞬不期然地撞见了他。

我整个人一下滞住了,呆呆望着他静切的眉宇。未想竟就这样遇见了。

他看起来清减了,想来对府中人遭到不测深感悲切,只是这会见了我,却是静的。

半晌,我与他便这样静视,什么话也未说。

终于,我忍不住打破僵局,上前一步,轻唤一声“大人”。

他的目中闪过些许波动,然后又重回静切,道:“没想在这还会遇见你,或许,你该回敦煌去。”

我望着他,心如刀绞,他已不欢迎我的到来?或许早认定了我的罪。然,我不愿在他面前示弱,平静道:“大人,我欠你一个交代。若有话问我的话,我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他明显顿了一下,却还是开口:“王府的血案与你有关?”

我想了想,颔首。

他眼底泛起一抹痛楚,继续道:“你的身份?”

“我以为大人的皇兄已清楚地告诉您了。”我答得有些风马牛不相及,却知他能懂。

果真,他紧抿着唇,有种痛苦从中逸出。良久,他道:“我想让你亲口告诉我,他人说的,我未必会信。”

“我是敦煌派出的杀手,曾经负命杀掉五个西域节度使。”我平静地说出一个骇人的消息。

他似是被刺痛了一下:“原来真如皇兄所言。可是,你怎杀得了他们?你分明只是个不懂武的弱女子。”

我略显惆怅地歇起眼,瞟着自己交叉垂放着的双手,它们苍白而修长,却早已沾染上血腥。

我轻轻抬眼:“我是一名琴师,作为一名杀手,我亦不得不让自己的琴沾上血迹,因为琴早已是我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我是不懂武,又如何?谁说不懂武就杀不得人。杀人的方法太多太多。只要肯玩阴的,再柔弱的人也能杀掉最强悍的勇夫。我不过是每次弹琴时燃一炉香,将他们迷昏,然后用琴弦将他们的脖子切断。所以即使被搜身也绝不会搜出凶器。而事前,我服过解药,断不会被自己的迷香弄晕。我便是如此城府极深的女子。大人,你错看我了。”

“那我呢?为何你不杀我?在敦煌如此,在帝都亦是。”他问,眼中的光亮得有些可怕。

“我,未接到杀你的命令。楼主将杀你这项任务交给他人了。”我说实话,随即挑眉道,“大人,不问我为何来帝都么?”

“为何?”他问,听他的口气倒并不像是自己要问,只是当我问起,他不好勃我的意罢了。

我苦涩一笑,眼深深望入他的:“楼主安排的。”

“来做内应?”他平静道,只是在这平静下隐隐藏着一中悲凉,凉得我不由打了个激灵,不知该如何答他。

他的眼中终于看出一点生气,那是怒,是悲,是失望,是不信,重重交织,复杂得道不清。半晌,他道:“锦瑟,你果真是恨我的。恨我杀了萧觺湦么?可是,为何不找我报仇?他们,王府中的人是无辜的,你怎么忍心将他们一并杀害?”

我的眼中闪过一抹冰凉和陌生,继而潜入平静,那是如在冰下汩汩流动的冰流,即使暗涌再强,表面还是维持着平静:“或许,我只是想让你也尝尝同我一样的痛苦。”

“哈?”他一时无法反应过来,怔怔看我。

我轻笑起来:“我是庄墨淼的女儿,还记得他么?”

他从容的脸上闪过的震惊,让我有一瞬的满足和快意,我不由继续道:“当年的三千铁骑踏入庄府,将府中的人杀个鸡犬不留。我记得那些都是你的属下,而那声斩令也是你亲口下的。这里面没有误会,没有曲折,有的只是各为其主的无奈和残余的血海深仇。姬大人,我不过是为雪深仇而刻意接近,即使最终落个粉身碎骨的下场,也是宁可玉碎,绝不瓦全。来做内应算什么?我这满腔的仇恨若不向你来报,你要如何?”

他惊痛地看了我一眼,移开眼去,似是自语道:“庄墨淼?我竟不知……”

望着他,我不由一阵无缘由地心慌,不该这样的。我明明没有这么恨他的,可为何吐出的话字字刻薄如刺?我不想这样说的,这不是平常的我,我不能用这种伤害自己的办法来伤害他。我其实很薄情,心硬如磐石,对那未从谋面的父亲我从不曾抱有任何感情。相反,我希望自己能够原谅他,从而使自己能够得到救赎。

可是,冥冥中又是什么不肯放过我?

我没有答案,只是凭着本能来答这些话。

我的手心因被我紧紧握着而沁出丝丝的汗,我常常不知该用什么样的表情去示人,所以总是面无表情,正如此刻,明明我可以很理直气壮,然而,我只觉莫名的心虚。

“你撒谎。”

突然耳畔传来他如此的呵斥,声音不大,却震得我心中一颤,不由自主地望着他。我想我的眼神有些狂乱,否则我看他的脸不会有些花,显得不清晰。

“你在撒谎。”

隔着如烟的视线,我寻到的焦点竟可以看清他静切的眉目。

凭什么他可以说得如此轻松,又如此笃定?

我有些恼意,直瞪着他:“姬大人,我确是庄墨淼的女儿……”

“我的命,我说过你随时可以拿走。”他打断我的话,莫名地有些摸不着边际地来了如此一句。

我错愕地看着他。

他回视着我,坦然而清澈的眼却是有些深有些复杂:“那些是真的也说明不了什么。可你来帝都了,来到王府,来到我身边的原因却不是那样的。”

我不禁心中瞬息万变,嘴上依旧不改,只是气势软了许多:“你杀他和他,是事实,我难道不能报仇?不该报仇?”

“所以,我说,我的命,你可以拿走。只要你想。”他看着我,满眼怜惜地看着我,仿佛就算此刻我动手杀他,他亦是甘心的。

“你觉得我不敢?”望着他一脸平静,我有些气馁。

他轻轻摇头,眼里却多出一分溺爱:“没有所谓的敢与不敢。你是锦瑟,永远都不适合说谎。我知道的,你从小就是如此。”

我闻言心中一颤,茫然地抬头望向远处,喃喃道:“从小?你不是他,又怎知我以前是怎样的?”

他目光一暗,脸上浮出淡淡的惆怅:“怎会不知?那时我也在的。你的一言一行,我都是看在眼里的。只是因我一直藏在屋里,而你从未踏足屋内,所以并不知道我的存在罢了。”

“那是因为你……不,是他斩钉截铁地警告过我,绝不可入屋。”

“因为我在。”他苦涩一笑,“向来,他都将我的安全看得比什么都重。那时身处险境,他是绝不会让人发现我的。”

“你骗我。”我有些薄怒,道,“我当时分明只救过一人……”

“你救的人是他,而我是他后来从山上背回的。因挂在树上没有顺流漂下,该庆幸的是当时先找到我的人是他,而不是别人,否则,早在十多年前我便是死了。”他的目光变得缅邈。

我沉思着那已不太记得的往事,只是无意识地喃喃道:“果然是在帝都长大的,即使是他也不容小视。”

“这是实话。为了掩人耳目,我回帝就谎称自己失忆以求自保,而他不惜装失忆骗你,却是为保我周全。锦瑟,看来注定的是我欠了他,而他欠了你。所以他应过你的诺言,我理应为他一一兑现。”

我望着他清冷的面容上染上的淡淡愁容,心里揪起的痛:“所以,你赠我琴,所以,你对我千般温和,所以,你让我留在你身边,只因你觉得对我对他有所亏欠?”

“锦瑟。”他苦涩一笑,“你明知不止如此。”

我轻轻靠近他,将头枕在他肩上,带着难得的柔情:“只要这般便足够。”

“锦瑟,毕竟我是你的杀父仇人,毕竟我杀了他。你怎可如此轻易就谅解我?连我也自觉罪孽深重。”他的声音从我头顶传来,复杂的语气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底蕴。

“活着的人,是不该被死人牵绊住脚步的。只有往前看,才不会停在原地悲伤得移不开脚。”不由地,我低声自嘲道,“反正我是锦瑟,感情太过淡漠,也太过自私,我不想自己难过,也不想你难过。你会杀人自是因他们有当杀的理由,错不在你,不必太过自责。”

他轻轻环住我,明明对我的话并无动于衷,还是努力地笑道:“果然很偏心。为何你是锦瑟?为何要如此努力地接近我,那分明,很痛苦?”

“不努力,便没有希望。大人,你说过你的性命,我随时可以拿走。那么,便同我一起努力活下去。即使此情不容于世,即使无人祝福。”我对他如此说,亦是这般对自己说,从心底。

“我一直不知会是这样的。”他道,“当年他不过是因我随口提起‘锦瑟’二字,便将它赠与你作为名字。没想到这个名为锦瑟的女子,如今却来到我的身旁。”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永以为好也。投我以木李,报之以琼玖。匪报也,永以为好也。”我轻声念道。

“老天待我毕竟不薄。”他仰天叹喟道,“在皇兄对我有所猜忌时,视我如豺如,令我心灰不已,至少还有你愿意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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