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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二章 进退两难

当我站在驿馆门前,犹豫着是否该进去,越来越后悔为何要一时心软答应了师傅。

若由师傅来,我怎会如此进退两难?昨天跟姬羲衍的关系弄得有些僵,现在见他不免觉得尴尬。

“要找我家爷么?”后背一个冷冷的声音刺了过来,充满警备。

冷不防地被吓了一跳,我的身子不觉颤动了一下,连头都没回,道:“我是来还欠你家公子的钱的。”

“我家爷不是说了,不必了?”葛流云走到我面前,敌视着我,仿佛我要企图谋害他家公子,而被他人赃并获逮了个正着。

我心中不舒服,将师傅的那叠银票塞给他:“请转交你家公子,从此我与他就两不相欠了,打扰了。”

“喂,你这什么态度?”

我将葛流云的暴跳如雷远远地甩在身后,第一次觉得出了口心中的恶气。可是过后却倍感失落,心中空荡荡的……

我在城北的酒楼为说书先生鼓瑟为生。

如今的瑟是红姨请隔壁工匠做的,做工粗糙,但勉强可以一用,总好过没有。

说书先生讲传奇讲得不错,所以酒楼常常宾客满座,人们边喝酒边听传奇,顺道缓解一日下来劳作的疲惫。

我常边弹着琴,边听说书先生的传奇。

他多讲些英雄人物的传记。

今日,先生说起了先帝桓烈王安天下的那一段:话承上回。桓烈王入住大明宫,天下初定,兵权却分由四人,桓烈王仅握其中一分。若其余三位权臣联手,桓烈王如何能敌?初定政权危哉!幸得其七子献计。七皇子尚还年幼,却已聪慧过人。先将权臣之首庄墨淼调入边境驻守,留下其妻子及年仅三岁的女儿。美其言为照顾家属,实为留京作质,以防庄公叛乱。三年,先帝分派二皇子,亦是如今的君上和七皇子各剪了其余二位权臣的羽翼。其间七皇子却出了意外,在功成之际竟遇人暗算,幸得身边小将挺身相救,否则恐已命丧英年。福祸相依,二人得生还之福,却免不了祸患。二人逃过死劫,却失去行踪,下落未明……

“乱七八糟的,一句真话都没有!”一个大汉突然掀了桌子,先生的话被截断,“兄弟们,把这个完全不知所云的老头轰下台来。庄墨淼分明是与番婆子结合,背叛了匡朝。”

接着便有一群人一拥而来,把先生的台子给砸了。

我本以为生活会因我在城北酒楼的转变而平静如前,却不想亦会被旁涌波及。

我原是静坐在琴台旁随手弄琴,并无意插足其间的纷争。只是当说书先生被他们一拳打来,人跌落在我脚旁时,我顺手扶了他一把。他们竟不分青红皂白地抢了我的琴,我的琴又一次当着我的面被碎成了七八块。

这次我并不像上次那般疯狂,这琴仅伴了我十余日而非上次的十几年,连十几年都可以如此轻易被毁了,何况不过十几日?况且这并不是我用得顺手的乐器,也没什么好留恋的,只是心微微有一丝痛楚拉过。

我冷静地质问:“你们凭什么砸了我的琴,砸了这里的场子?”

大汉冷笑:“敦煌城内不准骗子横行。”

这时,我眼中的余光看见一道身影一闪而过,似曾相识,转身消失在门口。我有种预感,此人与此事有关。

我不信大汉的理由,定是有人背后指使,原因不明,而此人说不定知道。

我想去追,却被大汉拦下。

“骗子骗局被揭穿便想开溜,没门!最起码得受些皮肉之苦。”大汉死抓住我,一个拳头就要砸下来。

我有些害怕,下意识地闭上眼睛。倒不是怕他,而是怕痛,我似乎已经听到骨骼被震碎时发出的声响。

然而,这一切未成现实前大汉却已趴倒在地。

我又一次被救了,而救我之人又是他——姬羲衍。

我与他对坐在酒楼的雅间,楼下的小二正在收拾残局,从我这个方向可以清楚的看到他们忙碌的样子。

姬羲衍静静地坐着,静静地喝茶,神情悠然。

我暗叹此人的阴魂不散,道:“大人,这世界很小,我们又见面了。”

“我是特地来找你的。”他放下茶盏。

我暗惊,却不动声色:“找我?欠大人的债我还已清,不是吗?”

我以为他会问我钱从何来,便在心中暗暗盘算着该如何回答。毕竟一夜之间我多出这么多钱实为可疑,连我都莫名地感到心虚。

可是他没问,摇了摇头,慵懒却不失贵气:“我想赠把瑟给你。”

我诧愕地看着被摆上桌的古瑟,心想,他是否今日非要语不惊人誓不休?两句话就惊了我两次。

瑟却是质地极好的,我忍不住伸手试了试音色,不由震惊了。

这是我见过的最好的琴了。音韵悠扬,音品浑然天成,犹如天籁。

我欣喜难耐,忍不住又拔了几下琴弦。

突然听到他略带叹喟道:“其实,你笑起来倒也倾国倾城。”

我闻言顿时惊醒,手迅速地缩了回来。

那刻我脑中闪过了师父的警示,竟有些不安。

我迟疑片刻,开口,却感觉自己底气不足:“我要走了,琴,大人自己留着。”

他略带诧异:“怎么你不喜欢?”

我吞吞吐吐道:“琴很好,我很喜欢。但是要不起,也不会要。”

他询问似地看着我。

我不明白,他为何非要将如此名贵的琴赠予我这萍水相逢的穷女子?要不起,他或许能懂,但不会要他是不懂的,这并不完全是因为师傅。那便索性挑明,省得纠缠不清。

我幽幽道:“你又不是他,这世上只有他送的琴我才接受。”

他朗声大笑,这是我第一次没在他脸上找到阴霾,纵情而乐。

但我不知我的话有何可笑之处,那更多的是无可奈何。

静静地,我看着他,直到他收敛住了笑意,问:“很可笑?”

“不,我只是觉得意外,想不到你还是个痴情的女子。”他打量了我片刻,“那你就当这琴是他赠你的——反正你喜欢。”

我心中一战:“这也可以当的吗?是就是,不是就不是,怎能当?除非,你是他。”

“我是,锦瑟。”他笑着答道,“我是那个‘你’。”

我一直自以为是地在旁观者的角度去过活,总以为这样会活得比较明白。当然偶尔我会成为当局者,去体会其间的喜,怒,哀,乐,但毕竟是少数。

可是当若干年后,站在高高的城沿上俯望四周时,我才发现无论如何我始终还是个当局者,我以为自己能站在一定的高度去看这个世界,却依旧逃不开这漫天飞沙。我生活其间,亦迷失其间,任我努力睁眼去看,也仅是一片昏黄,甚至一不小心便会被黄沙梗住眼眸。

当我听到他说他是那个“你”时,心中是迷茫的。我无法辨知其中的虚实,近似怆惶地从酒楼里逃掉了。

曾经我想过多种与他邂逅的可能,惟独这种没有想到。

别难,见更难。

我不知当我们再相见时,十几年的岁月竟让我们之间变得遥远而矛盾了。这其间有个顾城倾——我的师父,或许还有别的原因吧?我无法去探明,所以我逃了。

我需要静下心来想个清楚,然后有所抉择。

那个无名少年在我将他从水里捞起后,便开始闯入了我的生命中,他身上维系着我这颗已被生活的利剑斩去了喜怒哀乐的心那点点滴滴真切的感觉。

我曾为他的生死而担忧;

我曾为他在昏黄的烛光中缓缓睁眼的瞬间而惊喜;

我曾为他失了记忆而彷徨;

我曾为他牵着我的手,成功走过河中那道独木桥而喜悦;

曾为他打跑那些欺负我的调皮男孩而感动落泪;

曾为他教会我识字、为我起名而兴奋,喜出望外;

我亦为他的离去感到难过……

这许多年我仍留恋于他给我的回忆,给我的承诺。

只是当他真的出现在我面前,告诉我他未忘当年的承诺时,我只想逃,逃得远远的。

现在的我,几乎已忘了大喜大悲的感觉,我习惯了现在的心境平和。突起的大起大落只会让我惊恐,况且那个养我成人的师傅不许我与他走得太近。虽然我常要为师傅操心,但他疼惜我,养育我却是毋庸质疑的事实。而我对如今的姬羲衍可谓一无所知,甚至连过去的他我也一知半解。

所以,我明白放弃他是明智的。

只是,只是,我竟是如此的不舍得。

我依旧在城北抚琴,说书先生却换了人。我觉得现下的这位先生没有以前的那位说书先生讲得好。

也许,仅仅是因我比较喜欢旧事故人的缘故。

现在我不怎么听先生讲的演义,常常只是信手拨动着琴弦,可是心思却不知飞到哪去了,手机械地动着,活像一个傀儡。

每每回过神时,酒楼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师父也不止一次地劝我别去酒楼做事了,他说他会给我较好的生活,他会有能力的。

我不知他所谓的能力是什么,但我不想坐吃山空,所以没听他的。

或许,还有别的原因——我在与他赌气。

我气他毁了多年来在我心中的形象,气他干涉我的事情。以前很好,他教我琴,然后饮酒,留我自己在一旁练琴。我们极少干预彼此的事,都给彼此一定自由的空间。但现在他越界了,我心中极是反感,有时会不想见他,便早早地出门了。

我要捍卫我的界域,那里是我残余的关于他——姬羲衍的记忆。

我知道是我自己的问题,是我选择放弃的,师父的干涉只不过是让我找到发泄的借口。人总是喜欢为自己找各种借口,轻易原谅自己的过错,而抓着别人的一点点错误死死不放。

我常觉得自己很可恶,为何不能断得彻底些?是否还心存侥幸,想得个两全?如果当时接受了他的瑟,结果会怎样?还会如此矛盾着吗?

想来想去仍觉得会的,我是自卑的,所以不相信别人会对自己真的好,不相信现在所拥有的是最好的。

敦煌城的夜市喧嚣,长街上人声嘈杂。

相较之下,酒楼里却显得冷清了许多。

我坐于琴前低眉随意拨动,琴声极轻。楼中的伙计则围成一堆互相数落着心中的不满。

我对他们的事不感兴趣,从不参与。

突然楼中一下变得很静,只能听到自己的琴声和外面的人声。不由地,我心中生疑,才欲抬眼看个究竟。却在此刻,眼前一片漆黑,有什么自头上罩下,我下意识地挣扎,却被带离了地面。

“各位好汉,小店小本薄利的,根本拿不出钱给各位,请高抬贵手。”掌柜颤抖的声音传来。

另一个声音回道:“谁要你这点钱……”

“别罗嗦,人抓了就走,不可声张。”我被困于麻袋之中,而说这句话的人是扛着我的那个人。

然后,他大步移动。

片刻后,我被放下,随即听见车轮辗过道路的声音,甚至能感到车子的转弯与颠簸。

除了开始的挣扎,我一直都很顺从。即使心中觉得害怕,却连一点声响都没有发出。不是害怕得什么都忘了,而是太过清楚,就算大吵大闹也无济于事。这种时候除了自救我想不出能如何,可是要如何自救,我还是一点头绪也无。

车行不久,便停了。

麻袋被解开,眼睛有一时的不适强光,不过很快就恢复了。

我扫了一眼四周,并列的一排蒙面人,着便衣,不辨身份。但直觉告诉我,他们并非普通的劫匪。

其中一人站出,道:“姑娘,果然勇气非凡,这一路竟能不动声色,我等佩服。本来还想着如若姑娘出声的话,就一掌击昏你。这样倒省事不少。姑娘,请!”

我打量了四周一番,竟到了城南的亭轩中,还未决定要否听从他的话,已被从车上拉了下来,推推搡搡地进了亭轩。

有位公子已在那里,背对着我,似乎已候多时的样子。

蒙面人单膝跪地,道:“遵从您的吩咐,不管使用何种手段都将人带来了。”

那位公子不答话,右手一挥,蒙面人退出了亭外。

我的眼睛紧紧地盯着那位公子的后背,竟能极为平静道:“大人,这样做,究竟有何寓意?”

他回身,动作雍容:“将从我眼皮下逃掉的人抓回,就只是这么简单而已。你似乎喜欢避而不见,我的瑟送不出去,只得派人带你过来。”

“你可以送,我也可以拒绝,你为何要强人所难?我师父在等我回去。”

说罢,我抬腿便要走,总感觉自己面对他的时候无法理直气壮,会心虚。我总是担心多留在他身旁一刻,就会舍不得离开。

他探身拉住了我的手:“陪我去逛夜市。”

我惊住了,下意识地想挣脱开他的手。可是他的手有力且坚定,不容反抗,我无能为力地放弃了挣扎。

他的手不像以前的温暖却有种温存,陌生而熟悉,那种温暖直抵我的心扉,有种致命的诱惑。

我心慌意乱道:“我拒绝。”但我明显感到底气不足。

他笑,慵懒中夹杂着锋芒:“那可由不得你。”

我本该坚定反对的,可是他拉着我往外走时,我竟无法将拒绝的话说出口,硬生生咽了回去,心中不免觉得泄气。

他快我半步走在前面,我看着他的侧面,心中莫名地紧张。

以前他也曾带我如此走,我并没有此刻这样的感觉。总觉得他变了,变得陌生了,连这张侧脸也和以前不一样了。

或许,这便是我心感异样的原因。

他对我而言,已然是完全陌生的男子。可是,当这个陌生的男子牵着我的手穿梭过人群时,我却莫名地感动,甚至有一刻我觉得他会带我远离这铺天盖地的黄沙,浪迹天涯。

我被自己的这个念头吓住了。

我收住脚步,缩了缩手。

他有所觉察,驻足回首看我。

我感到自己的脸微微地发烫,细声道:“我答应和你逛夜市,但你放开我,被人看到了,不好。”

他又是那样懒洋洋地一笑,松了手。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手仿佛一下空了。不过还是跟上他的脚步,与他并排而行。

街上摆着琳琅满目的东西,汇集疆外境内的各色商品。波斯的珠宝,长安的丝绸,还有各种肤色的人……

他本是有些不露声色的人,此时竟也不觉微微流露出惊奇的神色。

我心中暗笑,想不到他竟还有如此如孩童般的神情。突然童心一动,走到那个摆满面具的摊前,向老板要了两张昆仑奴的面具,将其中一个推到他面前:“送给你。”

他略带惊讶地看着我,那刻我才发觉,原来他的眼睛竟也可以如此澄净明亮。

他接过手,低头端详了好一会,抚摩着面具的手竟有一丝丝地颤抖,好象挺感动的。可是当他抬头时,却说:“这东西好丑,也好廉价。”

我闻言心里一沉:“不喜欢就还我。”

他拿着面具的手往后一背,仿佛怕我抢他的宝贝似的,神情却镇定,道:“送出去的东西,岂有收回的道理?我第一次收到如此低价丑陋的东西,就留着做纪念好了。”

后来,在他的书房中看到挂于墙上的那张昆仑奴的面具,心里不觉泛起一丝感动,却故做不经意地问:“你不是不喜欢吗?为何还留着?”

他用手轻轻触摸着它,沉吟道:“这是我第一次收到的真真正正属于自己的礼物,很珍贵。虽然以前别人送的东西堆积如山,贵重无比,但我却从未觉得那是送给我的。他们送我东西,不过是因有所求。但是你却不同,只是纯粹地送给我,不杂其他。你可知,当时你的神情很虔诚,很干净?我至今依旧记得。”

我闻言莞尔一笑。

但是,在那个集市的夜晚我却觉得很哭笑不得。

当时听了他的话,没好气,径自地向前走。

他连忙赶了上来,轻声叫着我的名字。

我目不斜视地走着,随口应了一声,却被他哄带推地拉到一个摆满胭脂水粉的小摊。

他说:“礼尚往来,你随便挑。若不想挑的话,就通通买下。”

“我不喜欢这些。”我想都没想地答道。

他绕有兴趣地看着我:“女子不都喜欢这些的吗?不过你好象很少施加粉黛,这点倒和其他女子有些不同。”

我不答语,径自走到旁边的那个摊子。那摆着各色精致的短刀和匕首,我拿起其中一把,做了一个连我也觉得不可思议的动作,将刀锋对向正走向这边的他。

他收住脚,含笑地看着我,无所畏惧。反倒是周围冒出了数名手持兵器的兵士,看他们的装束,应该是敦煌的侍卫。

他们用刀指着我,断喝着让我放下刀。我没动,依旧用刀抵着他。

我不知自己为何要如此僵持,心里明明是微骇于他们的。

却听他轻叹道:“解先生真是多虑了。我不过与锦瑟姑娘出来散心,何须如此劳师动众?”

“可是她……”领兵的将领指着我,目光里透出了敌意。

他轻描淡写道:“锦瑟姑娘不过与我开了个玩笑,大惊小怪的。”

我将匕首收起,放回摊中,从容地走入拥挤的人流中……

我以为他很快便会追上我的,所以躲在长街的拐角处等他。

我等他,却不知为何要等。我本可以趁机走开的,可是脚底仿若生了根一般,无法移动半分。

我靠着墙,期待他转弯时,蓦然出现的身影在闯入我眼界时所带给我的惊喜。

可是,等了很久很久很久依旧没能等到。

突然觉得这一切又与那次我坐在木屋前的情景重叠了,他竟是如此喜欢一声不响地离去。

那我还要去找他吗?

上次我找了他十余年,这次呢?

当我回过神时,却发觉自己竟在不知不觉中迈开了脚步,目光迅速地扫过处于人群中的面孔。

那刻,我突然有种无奈——对宿命的无奈。原来无论过了多少年,我始终无法放弃找他的念头。

夜半,人群已稀,灯火阑珊。

长街很静,静得我可以听到自己脚步的回声。

我真傻,竟以为他还会在,现在他早应回去了,我找不到了。

再也找不回他了。

这个念头使我感到悲伤,有些颓然地蹲在长街的中间,狠狠地告诉自己,他再也不会回来了。然后长身而起,准备离去。

却在刹那,我看见了远处站着的那个戴着昆仑奴面具的公子,静静地看着我。

我不知道是否是他,昆仑奴面具下隐藏着怎样的脸,我不知道。

相同的面具下,掩藏的面孔是不同的。

我缓缓地走了过去,伸手揭下那张面具。

那一刻,我的十指都在轻轻地颤抖,慢慢地,他的脸一点,一点地呈现在我的面前,心一寸一寸地落入惊喜中。

那一刻,我突然感到了幸福。

我内心澎湃,但语气依旧平静:“我终于找回你了。”

闻言,他目光有一瞬的滞疑,轻声叫道:“锦瑟……”

我不知他想说什么,不过看得出他是有话要说的,最终却是欲说还休。

他伸手握住我的手,放在他的心口,他的心跳得有些狂乱。

他说:“锦瑟,感觉到我的心跳吗?请你相信,此刻的我是真诚的。如果有一****恨我的话,我不会对你说原谅我。但我并非无心,我也会内疚。请你记住我今日所说的话。”

我说:“我会记住的。”

我的声音清冷如冰,不懂亦不问。我相信,每个人说的每句话都有他的道理。不告诉我他话中的话,只是因他认为还不到该告诉我的时候。问了,他也不会回答。除非等到那个我不需问,他便会主动告诉我的时候。

我不愿意去勉强别人。

他会心的笑了笑,松开了我的手,他的心平静如常。

我慢慢缩回手。

他却一下握住我的指尖,从腰间取下一把短匕,放在我手中:“送你,我看出你很喜欢那把匕首。不过那把并不是很好,我这把好些。在边塞打仗的时候,它曾救过我。若有一****恨我,恨得想杀了我的话,就用它。”

我感到自己握着那柄青锋的手在轻轻地颤抖,很奇怪他今日的话,不由抬头看他。

他目光平静如水,令我不禁怀疑那些话是否真的出自他的口。

我不多问,只是点了点头,与他并行于长街。

不可否认,那夜很美,美得令我在那之后常常想寻找另一个夜晚可以与之媲美。

可是每每当我站在高楼上俯望全城那阑珊的灯火时,却每每失望了。原来,真的找不回那夜那么绚丽的景色了。

我暗暗叹息。

朝恒总会在这种时候为我披上一件寒衣,关切地告诉我:“锦瑟,城头冷,回去了。”

我便会顺从地跟他回去。他总是害怕我冷,很轻柔地半拥着我,很怜惜的样子。

突然,我冒出一个疑问:“朝恒,姓什么?”与他相处有一段时日了,此刻才发现我竟不知他的姓氏。

“拓拔。那锦瑟呢?”

“不清楚。”我想了想,补充道,“或许是姓庄吧?或许是别个吧?”

他笑,很温暖的笑:“原来锦瑟会这么迷惑,索性跟我姓拓拔,如何?”

“朝恒,”我悲伤地看着他,“别逼我,好吗?”

“嗯。”他几乎是想也不想地答应了,调皮地吐了吐舌,“拓拔朝恒第十三次向锦瑟求婚,惨遭失败,下次努力。不过,我们库车人不喜欢藏头露尾的。锦瑟,我喜欢你,那便是要让全天下所有的人都知道。”

他随即点足掠上城头的烽火台,朝四周大呼道:“锦——瑟,拓——拔——朝——恒——喜——欢——你——!想——娶——你——为——妻——”

他一遍又一遍地喊着,我听着四周荡起的回声,空荡荡地让我的心起了一层涟漪。

突然,他跳到我面前,拉起我的手,飞快地跑下高墙。

待我们停下时,我喘着气问他:“怎么了?”

“我看见士兵过来了,担心会被当成疯子抓起来,到时就没人娶你了。”他笑,眼弯如月牙。

“谁敢抓你,你不是他们的国君吗?”

他挠了挠头,傻笑:“才没几日的事,我一时给忘了。”

我笑,伸手碰了碰他头上的痂,问:“还痛吗?”

他摇头:“这点伤,小意思,早好了。”

顿了顿,他又说:“你好象开始知道关心我了,比起以前的冷淡让我觉得高兴许多。”

我闻言迅速抽回手,笑容在嘴边僵住了。

我轻声说:“朝恒,为何会这样?以前我没钱的时候渴望有钱,现在我却宁愿自己依旧为钱奔波。这样我还能想,或许我是有机会姓姬的。如果我还是一无所知……”

他的脸一下化为刀刻的冰冷:“什么事我都可以答应你……”

“惟独不肯放我回去。”我接口道。

是的,朝恒可以为我做任何事,只要我开口,他都会去做。甚至有一次因我无意中说喜欢天山的雪莲花,他便带兵平了汗腾格里,采来了雪莲,送到我面前。

但惟独我心中真正想要的,他不会给我,我也不奢望他能给我,那已是不可能了。姬羲衍于我,已经远了,远得我已回不去了。能做的除了追忆已逝的过去,我还能如何,姬羲衍又能如何?

我是一个冷漠的人,却偏生得固执,明明知道不可能的,依旧努力地抓住所有记忆的风尾,不肯松手。

我很少伸手去索要,但一旦伸手了,便不想放手。

如果我知道结局会是这样的话,当初还会伸手去揭他脸上的面具吗?

我曾不止一次的问过自己,会吗?

答案到最后依旧是,会的。

原来,真的不存在如果。我甚至可以一次又一次坚定地告诉自己,会的,会的,会的。

即使师父当时真的那么坚决地反对着。

那个夜市是繁华的,但逃出了夜市的华丽,我的生活依旧无华、惨白地继续着,依旧要在城北的酒楼讨生活。

姬羲衍每日都会来,对我而言那就是唯一的色彩。

酒楼老板对我很是客气,客气得让我感觉到其间巴结的意思。

这八成是因为他的缘故。虽然不喜欢这样突如其来的变化,却又私心地不想对他说,别来这里找我。

我接受了他送给我的瑟,因为喜欢他那句,将锦瑟赠予吾之锦瑟。

这句话,是我至今听过的最动听的话。他做到了当初对我许下的诺言,真的做到了——他带着瑟回来了。

在中途歇场时,我常走到他面前。他身边总跟着解老和葛流云,解老看向我的目光中总是掺杂着疑虑。或许,他因觉得我配不起姬羲衍。可以匹配他姬公子的应该是大家闺秀,而我不是。

我并不介意,也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他能给我个夫人的名分。我只是想这样看着他,多呆在他身边一些时间,即使明知分离是必然。

“大人。”我轻声道。

“来,坐我旁边。”他招呼我坐,我亦不推辞,移步坐到他身旁。

葛流云脸色不太好,但这次并不是针对我的,而是针对那个两年内杀掉五个节度使的刺客。最近,那个刺客不知何故竟销声匿迹了,葛流云似乎非常想亲手抓来立功,却始终苦于无从下手。

我静静看着葛流云咬牙切齿地起誓非要将刺客碎尸万段,然后听到解老苍老而带着沉吟的声音:“不要在姑娘家面前喊打喊杀的,会吓坏人家的。我现在有些担心的是那件事……”

闻言,姬羲衍的神色变得有些凝重。

葛流云脱口而出:“八爷当真要来了?他可是对……”

解老使了个眼色制止住了他,他赶紧收了口。

“八爷?难道是成王爷?”我在心里暗自揣测。

成王爷是先帝的第八个儿子,是当今圣上的八皇弟。兴许是排行最小,所以是那种集三千宠爱于一身的主。听闻他为人嚣张跋扈,骄纵阴鸷,帝都的人都习惯称他为“八爷”。想不到,这位八爷也要往敦煌挤。

此事真是蹊跷。

先帝的儿子如今仅剩三人,除了那个八爷,就是当今万岁爷和七皇子。

天高皇帝远的,帝都的事在敦煌永远都蒙着一层揭不开的面纱,神秘,寮远。

真弄不明白,这位八爷在此时此刻赶来敦煌所为何事?他就不担心半途遇上个刺客或被库车国派出的杀手取了性命?好好呆在帝都,不是蛮好的吗?

“锦瑟。”姬羲衍突然叫了我。

我回过神,直直地看向他,应了一声。

“最近可能会没空来看你了。流云会留下来保护你,你有何事尽管令他办。”他说得极其轻描淡写,但我仍不由觉得感动。

葛流云大发抗议:“要我保护这个女的?不干!这样我根本无法分身保护爷。”

他淡然一笑:“流云,你未免太大惊小怪,我像是那种需要人保护的人吗?何况,我还有一两招可以防防身,别人并没有那么轻易近得了身。”

葛流云看着他好一会才不情不愿地答应了,最后仍不忘切着齿,道:“若八爷敢对爷不利,就算拼上我这条命,也绝不会饶过他。”

姬羲衍含笑地拍了拍葛流云的肩:“放心,不会有事的。他只是来传旨的,皇上万不会为难我。”

“嗯。”葛流云的脸色缓了缓,用眼睛瞥着我,拍着胸脯道,“爷就不必担心这个女的。我会负责保护她的,绝不会少一根寒毛。要不,您现在可以数数看?”

“不必了。”他笑。

我一直觉得他笑的时候总显得有些深沉,无法完全发自内心地畅怀大笑,总是浅浅的,很快便会消失不见。

以前他虽也很少笑,但还不至如此。

那一刹,我突然很想喊住渐行渐远的他,问他,这些年他都经历了些什么。

然,终还是没有。

身旁的葛流云低声自语着:“爷与八爷的过节,又不是一两天的事了。”

我听得不由心惊了起来,赶紧追了出去,却已不见了他的踪影。

我心里清楚,就算我能追上他亦阻止不了什么,但我还是毫不犹豫地去追,我担心他会陷入危险之中。

“闪开!快闪开!”一个骑马的公子狠狠抽着马鞭,马一面飞奔而来,他一面大喊着,已连伤了好几个路人。

我急着去找姬羲衍,并未发觉。待到我反应过来,却已惊得移不了脚步,眼睁睁地看着快马直冲我而来。

我以为我会被马撞飞,但没有。

是葛流云救了我,他一路尾随我而来。

从第一次见他开始,他便是极维护姬羲衍的,所以他的吩咐葛流云都会照办无误。

我是没事了,但马受了惊,骑马的公子被重重甩下马背。

他愤怒地拍了拍身上的尘土,骂骂咧咧地朝我们走过来。

我听到身旁的葛流云重重地倒抽了口气,转头见他单膝跪地,叫了声“八爷”。

我一下懵住了,竟是手足无措。若不是葛流云拉了拉我的衣裳,我还不知该跪下行礼。

我很慌,心里乱成一团糟。

我竟让尊贵的八王爷自马上跌了下来?!

从八王爷勃然大怒的脸上,我不难猜测到自己会有怎样的下场。

可是我并不是介意他会如何待我,那刻,我担心的是姬羲衍。他和八王爷的芥蒂应该很深吧?我怎么可以又将这芥蒂再加深?这样他会不好过的,他的对手竟会是八王爷……

我……不敢往下想。

“八爷,不想伤到您的金躯,望请海涵!属下实是救人心切。”葛流云朗声道,语气中不杂半点畏惧。

“是你,葛流云?救人心切?”八爷冷笑不已,“说得好听,谁知道是不是有人想借机铲除本王而找来的借口?你倒说说看,为了一个贱民而置本王于危难之中,是何居心?”

我听见葛流云将拳头握得“咯咯”直响。他忍住火气,道:“八爷明鉴,此事与我家爷无关。我们尚未接到任何通报,哪里知道八爷今日会到?”

“不知尚且如此,知道了还了得。叫你们主子来跟我谈。”

八王爷话刚落,解老的声音便从他身后传来:“八爷莅临敦煌,未曾远迎,真真失礼。”

随即解老看了一眼葛流云,道:“流云,看样子你又行事鲁莽了。平日里惹事生非也就罢了,今日八爷才刚到就惹得他不高兴。”解老说着忙向八爷作了个长楫,“八爷,您大人有大量别跟这不明事理的小娃娃一般见识,免得火大伤身。老朽代他向您陪个不是。”

“哼!还算你解老头明些礼。你是他的人,又在皇兄面前有些分量,看在你的面子本王就饶他们一回。”

“多谢八爷给老朽这点薄面,荣幸之至。”解老转而对我和葛流云道,“流云,锦瑟,还不快些谢谢八爷。”

流云反应极快,顺着台阶便下,而我则慢了些。

“锦瑟?本王以前怎么没听过,是哪家的姑娘?”八爷看着我问。

“我……”我听到这有些不怀好意的话语,一时结舌,竟不知如何回答。

幸得解老先生替我解了围:“是老朽一位故友的弟子,不过弹了一手好琴,有机会让她为八爷奏上一曲。”

八王爷闻言大笑:“想不到解老头交友如此广泛,他乡都能遇上故人。听琴?依本王之见,还是算了。本王与他不同,做不得如此高雅的事。她模样还看得,带回去给本王当侍妾倒也算得过去。”

“八爷真爱说笑,锦瑟一个荒野小丫头的,怎配得起八爷这般身份?您肯,天下人还不肯的。”

我感激解老为我解围,但是他的话却如一根刺一般刺痛了我的心,尤其是他话中的别有深意,让我感到尴尬与难堪。

我声音不高却异常坚定,道:“我……我心有所属的。”

八王爷闻之愣了一下,继而大笑:“听听这话,敢情本王是‘襄王有心,神女无意’不成?本王原是说笑的,现在倒想当真了。说说看!是哪个村野氓夫,竟与本王抢女人?活得不耐烦了。”

我一急,反倒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此刻,解老笑了起来:“锦瑟这丫头不懂规矩,竟出言顶撞八爷。八爷已将这孩子吓着了,算是小惩大戒了。八爷随我来,正事重要些。这丫头我让流云带回去让他师父好生管教管教,可好?”

“好!”八爷倒是答应得爽快“嗯……锦瑟,本王记住了。第一个胆敢拒绝本王并拒绝得如此干脆的姑娘,很有意思。”

我看着八王爷与解老绝尘而去,久久回不过神。

葛流云突然开了口,语气淡漠:“喂,下次见到八爷时,有多远就躲多远。别以为每次都有这样的好运,一次对八爷而言是新鲜,可以容忍。但次数多了,便受不了了。我的话,你最好记清楚。”

我一直以为葛流云是那种行事冲动,有勇无谋的人,但听了他这番话,我才知道并非如此。果然能在帝都那样的地方生存下来的人,都不是那么简单的,今日我算是有些明白了。

良久,我呵出一口气,问:“姬大人,不会有事吧?”

他闻言目光有些复杂地看着我片刻,道:“我家爷本事大着呢,用不着你来瞎操心。”缓了缓,他又补充道,“绝对不会有事的,绝对!”

他末了的那句话令我更觉不安,难道连他都无法确定姬羲衍是否会没事吗?

我不由抬头望了望天,天已挂起了一弯钩月。

月光,清冷如水。

我不禁打了一个寒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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