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大哥和远志离开后的几天,我心里就像被谁塞上了一块大石头,下面是沉甸甸的,上面却一个劲儿地向上顶,噎得喉咙出不来气儿。就连风景秀美的芙蕖镇,在我眼里也彻底失去了往日的光彩,整个儿笼罩在一片愁云凄雨之中。
我极力回想送别当天的情形,想弄清楚萧大哥离去时是否同我一样的不舍,可想来想去想疼了脑袋,也不记得萧大哥曾给我留下过只字片语或者是一个依依惜别的眼神。没关系,大概是因为送行的人太多,我又离得比较远,所以萧大哥才没能找到机会同我话别吧。
快乐的时光,总如流水般飞逝。忧伤的日子,往往是度日如年。我只有一点一滴地搜寻记忆中美好的一切,才能不使自己一颗年轻滚烫的心,在满腹的忧虑和无尽的等待中变得麻木而腐朽。
自从阿爹离世后,我印象中最快乐的日子,便是萧大哥来到芙蕖镇的这几年。两年多的朝夕相处,融入脑海里的,不仅仅只是新奇和快乐,更多的是甜蜜和温馨。
从见到萧大哥清醒后的第一眼起,我就觉得他是那么地与众不同。那份超越年龄的睿智,遭遇大变却不急不躁处事不惊的沉稳,是任何一个十五岁的少年都难以拥有的。加上他昏迷时的梦呓,以及清醒后所做出的一桩桩一件件令人刮目相看,惊叹不已的事情,都令我对他失忆前的身份感到极是好奇。
可随着相处的日子久了,既没有任何足以影响到我们平静生活的人前来打扰,萧大哥也好似安心地留在了芙蕖镇,将自己视为了镇上的一员。我在暗自高兴之余,这份好奇之心也就慢慢地变淡了。萧大哥原来是什么人,他从哪里来,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他今后是芙蕖镇的人,留在自己身边就好了。
后来,我渐渐地发现,萧大哥虽然看似安逸地在芙蕖镇待了下来,却不曾放过任何了解天下大事的机会。从柳叔那里,从远志那里,从镇上的人们那里,萧大哥总是有意识地收集着零零碎碎的消息,包括大启王朝的局势和王朝各方势力的情况。还在房间里摆了一个四面围起的奇怪的木案,里面用沙子、石块和布条摆成山川河流、都城郡县的样子,有空便埋首研究一番。
那时我心里就隐隐地料想,萧大哥是不会永远待在这个江南的小镇的,他是个有着远大理想和抱负的人,这一点从他十分关心大启的局势以及双眸间常常无意中流露出的自信神彩就能看出来了。可我还是自欺欺人地对自己说,或许萧大哥研究这些,只是一种爱好呢,毕竟他从未提过要离开芙蕖镇,也从未说过要离开我们的话来。我甚至天真地想,也许等将来我们成了亲,他就会安下心来过平静的日子了。
自镇上的媒人前来提亲被萧大哥一一拒绝后,那些人便想当然地把我和萧大哥送作了一堆,纷纷说,萧大哥心中早就有了喜欢的人,那就是仁心仁术的素馨姑娘。于是被拒的人家在恍然大悟之余,也就不再耿耿于怀了。无意中听到这些言论,我自然是暗自窃喜,可那股高兴劲儿还没过去,就迎来了萧大哥即将入伍从军的消息,对于我来说,实在不亚于一声晴空霹雳。
相对于我的震惊和悲愤来说,萧大哥却出乎意料地平静和从容。仿佛他一直都在等着这么一个机会,离开芙蕖镇大展鸿图的机会。可他心中到底有没有考虑过我?哪怕是一点点也好。
我满怀委屈地对吴大妈哭诉,吴大妈叹息着抚摸我的头发规劝说,傻丫头,男儿的抱负和胸襟,不是我们女人家能够理解得了的,我们所要做的就是支持他们,等待他们凯旋归来就行了。我突然想起,吴大妈的三个女儿都已出嫁,唯一的儿子还年幼,她的夫君这次也在应征入伍的名额之中,她心中定然也和我一样,有着无限的悲伤和无奈吧。
也罢,既然入伍从军是非去不可的,也是萧大哥想要做的,我就是再怎么悲伤痛哭也无济于事,只能全心地支持他,祝福他,等待他了。
萧大哥和远志临走前的几天,我缝衣做鞋,研制伤药,让自己一刻也不停手地劳作着,借忙碌来缓解内心的惶恐和不安。等迈着沉重的步子将他们送出十里之外,看着他们的背影愈行愈远直至不见时,我感觉浑身的力气仿佛在一瞬间全部被抽走似的,站都站不稳了。
往后的日子,为怕柳叔担心,我每日如往常一般去药堂坐诊抓药,如往常一般用那蹩脚的厨艺做饭送去柳叔家,如往常一般过着一日复一日看似平静的生活。可心里,却再也感受不到一丁点萧大哥和远志在家时的安宁快乐了。
想起远志走前说过会往家里寄信的话来,我开始度日如年地翘首期盼着远方的来信,心中的担心和焦虑难以言表。不知道他们现在可安好?军中的日子可是十分辛苦?吃得好穿得暖吗?大战开始了吗?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许是担心过甚,接连好长一段日子,我总是半夜从噩梦中惊醒,梦中仿佛看到沙场恶战,热血飞扬。甚至有一次还梦到萧大哥和远志战场负伤,让我惊恐不能自已,生怕这是一种不祥之兆。
不知是远志忘记了,还是军中不允许写家书,直到入秋,我都没能盼到他们的半点音讯。还是从吴大妈的夫君托老乡带来的口信中得知,江洲的十万新兵在朝廷派下来的兵马大元帅裴定国的统领下,已经整合操练完毕,开始往江云边境开去。
原来战争还未曾开始,那么萧大哥和远志现在一定是安全的了。我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开始担心起后面的战事来。听柳叔说,大启王朝有数的几位名将之中,排名第二的便是裴定国大将军,那他一定是非常地骁勇善战了,在裴大将军的统领下,江州军一定能打败云州军,将叛军一网打尽的吧。萧大哥和远志在军中互相照应,战场上配合默契,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吧,我一遍一遍地催眠似地极力说服着自己,仿佛如此便能保证萧大哥和远志的安全,让自己变得安心一点。
秋意越来越浓,转眼便要入冬了。听说经过几千里的征途,江州军即将抵达江云边境,两军马上便要短兵相接。我心中的担忧不仅没有半分减少,更因为柳叔的突然发病,而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柳叔的身体早在今年的梅雨季节便有些不好,身上的积伤反复折磨着他,尽管我时不时地送去一些药,心中却明白那些只不过是治标不治本,柳叔积弱的身体已经不是用寻常药物能够调养得好的了,除非是得了传说中能起死回生的仙药,兴许还有治愈的可能。刚入冬,柳叔身上多年的沉疴便一齐爆发,小时候印象里那个高大强壮健硕,像一棵槐杨树般带给我和远志安全感觉的柳叔,如今一去不复返,变成了一位痼疾缠身,举步维艰的垂暮老人。
虽然这么多年来,柳叔一直都是孤身一人,但我们全家早就把他看成了家中的一份子。而我和远志自阿爹逝世后,更是视柳叔为亲阿爹一般。如今看到被病痛折磨得形销骨立的柳叔,我的心像被蜂螫般地疼痛,鼻子一个劲儿地发酸,眼泪总是忍不住地想要从眼眶里涌出来。
柳叔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差,当带着寒意的冬风刮起时,已然药石无灵半身不遂,就算坐在萧大哥和远志给他做的轮椅上行动,也成了一件十分艰难的事情。但他只要一见到我进屋,便总是强打起精神,扯出一脸微笑,平静的眼神里波澜不兴,仿佛正在受着病痛折磨的人不是自己一般。
我知道,柳叔是怕我担心,我又何尝不是呢。所以每次见面,我们都极是默契地对他的病情避而不谈,我也尽捡一些高兴的事儿来说,如昨日吴大妈的夫君又托人带信来了,说新兵已经顺利抵达江云边境安营扎寨,全军士气如虹,都急切地想早日把云州叛军打败,保卫家国,重返故乡。柳叔听了,欣慰中透出一些难以言喻的沧桑和叹息。我突然感觉,柳叔并不像我所知道的那么简单,他一定是个有故事的人。只是这故事是好是坏呢?他不说,我也聪明地选择了不问,该我知道的柳叔自然会告诉我的。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