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我可要为我阿珲辩上两句，”雅利齐笑道，“阿珲自来是个怜香惜玉的性子，倘或别人，尤其是女孩子，在他面前掉两滴眼泪他便怕了，什么都答应的，好些女孩儿只哭着说‘世子爷，教我跟了你吧’，他便二话不说把人家娶回去了，也不管见没见过，见过几次，家世背景统统不顾了。只怕人家伤心。”
清晏在心里暗道：这可是碰到个活生生的贾宝玉了！这样一想便没来由地要笑起来，又要强忍住，只见她面色古怪。
转眼一瞟，佛拉娜却在那里攥着帕子轻轻得朝她笑，笑得她不自在了，佛拉娜方道，“说着世子爷，小不点你笑什么呢？我竟不知道裕亲王家世子爷这么大的魅力，连我们这小不点竟也对他……”她一径打趣清晏，清晏忙得站起来努了嘴瞪了眼，“佛拉娜，你也打趣起我来了！”说罢便追着她去，两个人一前一后追的正欢，佛拉娜却顿下来捂着胸口哎哟哎哟地喘气，“好了好了……小不点……我说……你也别瞧着保泰眼馋，那固然是个怜香惜玉风度翩翩的公子哥儿，奈何今天爱一个明天又怜一个，待谁都是真心待谁也都不是真心，最后苦的还不是自个儿？往后，咱们清晏的夫婿，必要好好得挑一个……挑一个……”她慢慢缓下来，抱着清晏坐在湖滨的秋千上，拉着清晏的手对她轻轻说，那声音竟像入了梦了，清晏听她这般温纯的絮絮之声，不由也静下来。
背后却忽地有人响亮地拍了手，只见璇瑛笑着去摇佛拉娜的手道，“按理儿咱们和佛拉娜表姐该近些才是，表姐和清晏非亲非故，这会儿一日比一日地掏心掏费，远远瞧着，却像一双母女了。”
清晏自己一阵发抖，她，一个已经快三十岁的灵魂，竟要做一个十几岁小姑娘的女儿了！再想人家佛拉娜尚未出阁的大姑娘，哪有这样胡说的？便暗暗朝璇瑛使眼色，“清晏哪儿有这个福分呢？”
却没想到佛拉娜只是把眉一扬，轻拍她道，“小没良心的，作我女儿有什么不好？作了我的女儿，必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女孩儿。认了我作干娘可好？”佛拉娜倒是认认真真的，璇瑛表姐在旁听着已笑得又是跳脚又是流泪，笑疼了肚子蹲在地上，又招呼自家姊妹来看，“尔佳，鬟鬟，你们来瞧瞧，她说着可越发轻狂了！才大人家十几岁，竟要作人家娘呢！”尔佳也笑道，“那可岔了辈儿了！”
佛拉娜也是说是风就是雨，今天突然又冒出这么个认干娘这桩事，便死活偏要带清晏回家去，清晏心里苦笑——原来是成了高官小姐的玩具了。到底不忍拂她的意，着人给自家传了信，便跟着佛拉娜到处跑，佛拉娜把她抱上轿子和自己坐在一块儿，“你忙什么？我还能弄丢了你？好好儿地待着吧，咱们也说说话。往后，不知道见不见得着了……”
说着说着又见凄然。清晏四下里一看，如今二人独处正是说话的好机会，便起了替自己哥哥探问探问的念头，因笑道，“姐姐有了意中人没有？姐姐要嫁什么人？”
“我？”佛拉娜戚戚然的，“我有一个嫁入皇宫，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额云，我的性子不允许我输了任何人，自家的姐妹也不行！我从小与她攀比，她是长女，我是幺女，她事事争光我自也不输给她，她嫁入皇宫光宗耀祖，我能屈居她之下吗？我的心，不允许我输。嫁了什么样的人，我喜欢什么样的人，又有什么要紧？我要比她好，比她更光彩，以后全家族会以我为荣……”佛拉娜含泪的眼睛又放出了光彩，神情显得很奇异，清晏早已听呆了，佛拉娜这话不可谓不是一种悲壮的“雄心壮志”，她是要和宫里那位姐姐赌气，非要嫁得比她更好不可。可这天底下，谁能比皇帝更高一头？
佛拉娜的眼泪已簌簌然掉下来。
她重重一握清晏的手，“往后倘若这桩事成了真，我孤身一人在那里头，没有人陪我解闷儿说话，没有人伴着我出谋划策。自家的姊妹必要为她自己盘算，叔父兄弟也必然先尽着她再尽着我，即使日后自己的儿女也未必能在自己面前承欢膝下。清晏，我自小寻寻觅觅，找不到一个有见识又与我合得来的，总算遇到一个……”她笑一笑，含着眼泪的眼睛意味深长，“这事说起来对别人也是可望不可即的，你往后仗着我，终身是个庇护。我们生为女子，本本不能为自己的终身打算，所以只有找一个坚实有力的倚靠才能免除任人摆布的命运。于你，也是好事。”她说完自手腕上褪下个碧翠的镯子，硬是抹上了清晏的手腕。
清晏早已浑身冰冷地僵住了。这是一件大事，一件自她重生以来的头一桩大事，她脑子里一片浑浑噩噩。
清晏直愣愣看着佛拉娜，“扑通”一生便匍匐在她面前，也顾不得这轿厢容不下那许多空间，她只是颤着声音道，“姑娘饶了我吧！清晏是个平民小户的女儿，也没有什么大富大贵的奢望，承蒙姐姐高看，然而清晏福薄，那般重担万万担不起……”
佛拉娜扑哧一声笑，一手伸过去，又拿绢子擦去她眼角迸出的眼泪，“你且起来。我只是问你愿不愿意陪我进宫去作伴，又不是要吃你，瞧你怎么就哭得这样！”
话音方落，轿子已停了。
佛拉娜前脚跨进门，他们府上三爷隆科多风风火火跑出来，劈头盖脸刚冒出一句，“你玩儿地也太过了，怎么到现在才回来！”这会让看见佛拉娜手里还拉着清晏，微微回转了脸色，长叹了一口气，清晏已晓得礼数，施了一礼便默默垂头肃立，佛拉娜淡淡道，“阿珲这话不对，人家裕亲王府上小格格相邀，我怎么不能去？”又见隆科多时不时地用眼风扫着清晏，改了玩笑声气，“你别顾忌她，我今儿收她作了干女孩儿了！”“什么？”隆科多也不知原本要说的什么事，这会儿一双眼睛瞪得似铜铃，急得要冒火，“你”了半天才憋出一句，“太胡闹了！”清晏忍得双肩发抖，还得死死咬着不教自己笑出声来，惹得佛拉娜倒笑了，“可怜见儿的，忍成什么样了，想笑便笑吧，你笑他也不是笑了二三回了。”
隆科多“咳”了一声，“快别闹了，我有正事同你说。宫里来人传话，那一位只怕是不好了。”佛拉娜果然脸色骤然变换，两人面面相觑一语不发，半晌佛拉娜才缓缓道，“过年时候不是说好一些了？总之年年开春她都要病一病，也不是一二年的事儿了，兴许熬过春天又好了也说不定。”“不，听宫里来人说娘娘病得已无力照看阿哥，阿哥这两日都暂移慈宁宫由太后照拂。”此语一出，佛拉娜脸色似又下了一层寒霜，忖度半晌悄声问，“宫里传下什么话来？”隆科多看着妹妹沉沉的脸色已不敢开口，犹豫了许久，才慢慢道，“说……娘娘思念家中姊妹，盼妹妹入宫一叙，准与不准，又要看圣上恩典了。”佛拉娜哼了一声，道，“是额云说思念我呢，还是阿玛说额云思念我呢？是额云要我入宫一叙，还是阿玛巴望着赶紧让我补上她的缺，别给咱们佟佳氏捅娄子掉底儿？”言毕便拂袖而去，清晏在旁见着这兄妹二人的对话，只好假装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现在佛拉娜更是无心管她，她一个人站在这里，眼观鼻鼻观心。
这间跨院冷冷清清，清晏见许久没有人理她，也并无什么人过往，只挨着那石桌枕着，等佛拉娜忙完了想起她。许多从前静静听着的话，现在又似回放般回到她脑子里来了……
——“你是康泰吗？康泰，是你吗？”
那人并不答她。
——“如今你成了保泰世子便不认得人了，你是康泰的时候……”
那是一个梦，梦里英华这样质问他，那时候，清晏以为那仅仅是个梦而已。
——“她怎么那么大的醋劲儿……还缠着保泰世子不放呢！”佛拉娜说。
——“我阿珲是最怜香惜玉的，人家说‘世子爷教我跟了你吧’，他便娶了人家。”雅利齐这么说。
清晏把脑袋里的线索一条条贯穿，却终于是回到英华冰沉沉的脸，“我并不知道康泰在哪里！你是找我，还是我只是你找康泰的工具呢？”
清晏攥紧了衣角，生生掐疼了皮肉。
清晏想，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你肯对我说，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是谁？康泰你未免也太无情。什么“怜香惜玉”什么“温和儒雅”，你对天下人有情有义，为什么偏偏对我陌路想见？清晏心里生生地疼。
有人轻轻推搡着她，“醒醒，奴恩，醒醒！”清晏睡眼惺忪，看见博敦在喊她，她揉揉眼睛，“阿珲你来了……哦，天都黑了。”
“这是做梦了？”博敦怀疑地看着她满脸泪痕，清晏装作不经意地一抹，“是，在这里等着等着便睡着了，阿珲，我有点儿冷。”博敦将自己衣服给她披上，“走，阿珲带你家去。”话音方落，一阵叮咚翠玉之声传来，远远走来一个人影，是佛拉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