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走后的第二天,府中就出事了。
早晨,惜怜娘家的家丁从京城送来了一封信。家丁手上缠着一条黑纱,身着白色麻服,一脸丧容地将信递给惜怜。
惜怜心中已猜着七八分了,腿一软,险些没站稳,由她的陪嫁丫头阿墨搀着才颤巍巍地接过了信。信封上一个字也没有。惜怜满脸惧意,容颜苍白,瘦骨如柴的指撕开了信封,只看了几行,便两眼一翻,一头栽倒,晕了过去。
惜怜醒来时,太阳已经偏了。家丁早已打发走了。
惜怜睁眼后,目光就变得呆滞了,榻边的雪浓已经明白出什么事了,轻拍着她,不停地安慰。惜怜两行清泪顺着脸颊就下来了,双肩抖动着,眼睛、鼻尖像炭烧过得红,可就是不出一声。
雪浓揽着惜怜,一时也找不出那么多抚慰的话语,只能默默地陪着她。一旁的昭平和薛梨对望了一眼,也都默不作声。
良久,惜怜才平静下来,那双眼又变得波澜不惊,如古井般得幽深。脸上只是多了两道干涸的泪痕,左颊上的胎记似乎也淡了些,泪流过所留下的痕迹显得十分扎眼。
“姐姐,我想回去。”惜怜淡淡地开了口,声音并无多大变化,只是多了几许微颤。
雪浓轻轻整了整她的衣襟,理了理她的长发,“自然的。你就只有娘亲了,她走了,你娘家就没人了。唉,回去送她一程吧。”口气中浓浓的同情。她可怜这个女子。
“姐姐……”惜怜的目光开始灼热,伏在雪浓的肩头,道不出声来。
“什么都别说了。”雪浓扶正了惜怜,揩去她脸上的泪,“我给你收拾去,今天就走。”雪浓起身,背对着惜怜,冲昭平和薛梨使了个眼色,走出门去。
昭平和薛梨心领神会,一边宽慰着惜怜,一边劝她喝了些安神的药。两个人看着她,一步也不离开。雪浓的担心并非全无道理。此时的惜怜憔悴得煞人,肤色很白,但已不再是平日里的那种晶莹了,而是像塞北的雪,像齑粉一般的苍静,毫无血色,目光是凄阴的,可人却透着一股临死般的冷,毫无生机,加之削瘦的身材,十分可怕。昭平和薛梨生怕她会突然倒下,然后再也不起来。
雪浓打点了惜怜的行李,很简单,很单薄,只有两件大衣,几件内衣和少得可怜的一些碎银。她站在门口想了想,一边暗自责怪自己平日对惜怜的关心太少,一边让丫鬟去自己住处拿了件裘皮大衣和十几两银子。又吩咐马夫把套好的最后一辆小马车赶了出来,嘱咐着,“不用赶得太急,天黑前赶到下一个驿站就行了。”
惜怜已经拭干了泪,在昭平和薛梨的陪伴下出来了。身边还带着陪嫁丫头阿墨。臂上缠了一块新裁的黑布条。
雪浓将包袱给了车夫,转向惜怜,勉强笑了笑,“这次你多待些日子吧,不必急着回来。”
“姐姐,我想守完七七再回来。”惜怜微微点了点头,又哑着嗓,半是恳求,半是期盼地说。
雪浓却愣住了,她只是看惜怜丧母可怜随意宽慰一句,不想……
“七七?这,太长了吧。”雪浓暗自懊悔,若是应了她,这以后可怎么持家呢?
惜怜蓦地急了,一双形如枯槁的手紧紧抓住了雪浓的胳膊,惜怜的眼中迸射出前所未有的渴望,“姐姐,求你了。惜怜只有母亲了,你让我守完吧。”箍在雪浓手臂上的手突然收紧了几分。
雪浓为难地看了惜怜一眼,又立刻把目光移开了,手搭着惜怜的指,想把胳膊抽出来,“这我,我也做不了主啊。万一,王爷回来,知道我擅自准了你,我……”
惜怜的神色突然变得沉重了,苦笑一声,“王爷根本不会为惜怜动气的。”皱着眉,凝望着雪浓,突然膝下一软,跪倒在雪上,话未出口,便用力叩起头来,“姐姐,求求你,就这一次了,惜怜再也没有亲人了。从此以后,惜怜一心一意侍奉王爷和姐姐,再也不做他想。王爷若要怪罪,便都是惜怜的错。到时王爷怎惩罚惜怜,惜怜也决无怨言。只求姐姐开恩一次。”说着又俯下身去叩头。额头埋进雪里,乌黑的长发沾满了如粉如沙的飘雪,手指按在地上,懂得通红。
雪浓吃了一惊,不料惜怜竟会有这般行为,忙蹲下身去,半搀半拽地将惜怜从地上拉起,七分心疼,三分气恼地埋怨,“这是做什么?我不准行吗?看你这样子,说好了,七七一过,马上回来,不得耽误。”掸了掸她身上的雪,口气中多了几分无奈。
惜怜止住了簌簌往下掉的珠泪,后退着深鞠一躬,爬上了马车,绝尘而去,眼中既无一丝感激,也无半点不舍。
昭平在雪浓身后略带些醋意地发牢骚,“姐姐真偏心,我爹走时,姐姐也只让我守完三七。”
雪浓转过身来,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你这丫头,你若是像她那般可怜,我也让你守完七七,再回。”说着拿手轻戳一下昭平的额头。
昭平努努嘴,不说话了。谁愿意变得像惜怜那般得无依无靠呢?
雪浓见她不言语,便加了一句,“你也要当娘了。这段时间也歇歇吧,好好养胎。”神情中多了几丝温和,也轻巧地叉开了话题。
“嗯,谢谢姐姐。”昭平吐吐舌头,眨眨眼,一脸俏皮,仿佛早已将方才的尴尬阴郁抛之脑后了。
雪浓叹口气,摇摇头,对这昭平她还真是无半点办法。只能自管自地进门了。
昭平也跟了进去。门外只留了薛梨。薛梨一直都保持着沉默,平静地看着惜怜坐的那辆小马车消失在街头。脸色比平时难看不少,眼中笼罩上了一层薄雾,一闪即逝的一抹精光,她似乎在想什么,又低下头,看着雪上留下的车辙,将衣褶悄悄地抚平了。
马车上,惜怜和阿墨挤在小小的车厢里。马车颠簸不大,只是偶尔会有几次震荡。阿墨怀中搂着那个不轻的包袱,静静地看着自己的主子。
惜怜已经擦净了脸上新挂上的泪,又恢复了那张似冰山般毫无温度的脸。右手紧紧攥着那张略泛黄的信纸,信纸上还有书写时留下的颤抖的墨点。纸随人,人随车都在微微颤动。
阿墨略皱了眉,理了理惜怜两鬓散乱的发,颇有不解,“小姐,你方才怎就跪下了呢?”
惜怜的眼依旧直勾勾地看着前方,仿佛没有听见阿墨说话。
阿墨担心地举手在惜怜眼前晃了晃,见惜怜目光收了回去,偏头望向信纸,才松了口气,主子还是清醒的,“小姐,你到底是怎么了?你可从没受过这种委屈啊。”
“阿墨……”一声含糊不清的呼唤从惜怜喉间溢出,惜怜俯下身去,伏在阿墨的膝盖上。脸朝下,看不见面容,但没有哭,身体看上去是纹丝不动的。
阿墨小心翼翼地将手放在了惜怜背上,自上而下,沿着脊梁轻轻地顺着,抚摸着,十多年的主仆情分,她深切地感受到了老夫人撒手人寰对小姐的打击有多大。
“阿墨,我只有你了。”惜怜渐渐抓住了阿墨的衣袖,这次说的话却是字字吐得清楚。
阿墨手一停,臂一振,这句话四年前,她听惜怜说过一遍,但这次听来,她却更震憾,因为现在的惜怜真的一无所有,真的只有阿墨了。阿墨眼一热,泪便出来了,挂在长长的睫毛上,忽闪忽闪地就是不掉下来。阿墨将头仰起,让泪倒流回眼眶内,用力眨了几下眼,狠狠咬了咬唇,咽了咽口中的唾沫,“小姐,阿墨永远都陪着你,永远都陪着你。”自从四年前,惜怜不管不顾地把阿墨从那场夺去了一切的大火中救出,阿墨在心里就已经这么说了。而现在,她一无所有,惜怜亦如是。她们已不再是那么正规的主仆了,更多的是姐妹情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