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汶朝信和十九年五月,崇禧皇太后移居行宫慈安别院,期间,偶遇平南将军晏建道的夫人贞氏携次女晏容谨进香法恩寺。但见晏容谨耳染慧根,皇太后心生欢喜,收晏容谨在身边,去其“容”字,赐封平容郡主,宫中行走,自此移居慈安别院。
翌日,惠风和畅,天朗气清。晏府内张灯结彩、夜设宴席,上下皆道皇恩浩荡。晏家已出嫁的大小姐,即当朝丞相修明敏家二公子修睿之妻晏氏容若,携修家小姐修碧宛回府以聚金兰之情。
“二小姐,”新进府的小丫鬟翠儿怯生生地喊我,但见她手中恭敬地捧着一个檀木雕花的妆奁,匣子打开着,里面工整的摆着两支簪子。“夫人让我送了簪子来予小姐,要小姐选一支晚宴带的。”一支素净的白玉兰花簪,一支雍容些的攒金丝红宝茶珠钗。我笑笑,手指着那支金珠钗,“就这支吧,唤了连翘来梳妆。”“是。”翠儿应着,退出了房门。
坐在梳妆台前,我望着窗外大好的春光出神。想我晏家虽是武将耀门,但我父亲平南将军却是与其他的武将不同的,父亲从没生过那些重武轻文的念头。晏家与修丞相一门交好,大姐容若嫁过去之后,两家走动的更是繁了些。修丞相与其妻伉俪情深,自修夫人过世后,再未续弦。修门只有碧宛一个女儿,大姐疼惜碧宛,常带她回晏府小坐。且碧宛只幼我一年,我们自是交好,书写泼墨,师承一门。
可这忽的一去,不知是福是祸,又怎知何年何月才能再相见呢。我惋叹一声,望院内青莲池塘里的青莲叶已是碧连天际。
“小姐,”连翘打断了我的思绪,拿一把玉梳来梳顺我的长发,“今儿晚宴不比别的,你向来素简,倒是什么装束合适呢?”连翘看着铜镜里的我,笑问。“就绾垂髫髻吧。”连翘应着,取了桂花油来。我望着窗棂外远处的翠绿烟柳,口中有一搭无一搭的说着话。绾好了髻,又是着了桃花妆。
梳妆完毕,连翘对着镂花铜镜里的我赞叹道:“小姐打扮起来实是美的很呢,如何你平日里偏是不肯妆点。”
我微笑着不去答她,连翘自是知道我的。
随着房门外下人的传声,母亲紧步迈进来,口中唤着“我的儿”,眼底可见忧心和焦虑。“母亲。”我说着边给了连翘一个眼神,连翘便带了服侍的奴婢们退出房间。我上前承过母亲的手,扶她慢坐在厅堂的上座,依偎在旁,只低声连唤着“母亲”。
母亲拿帕子轻点了一下双眼,埋怨又心疼的说道“我儿糊涂啊,怎么就选了这金珠钗呢。”
我微起身,扶着母亲的手,笑了。我就猜出了母亲是为此事而来的。
“母亲莫急,但听我婉道其详。”
“母亲是怕我年少未经世故,拿着两支簪子来考我。如今接了皇太后的懿旨,谨儿也算半个宫中人。这晚宴虽是自家的一团和气,但也未必没有那爱传闲言的浅薄下人。母亲希望谨儿能选这白玉簪,要我以素雅、淡泊示人,随在皇太后身边,韬光养晦,修身养性。”
母亲微点头,并不语。
见状,我便续说道:“可正是这点,谨儿即已算宫中人,那这晚宴,这白玉簪未免太素净了,略突显了我晏家孤高,这是其一;这其二,便是谨儿为何选这金珠簪。皇太后正是喜我的静才留我在身边,并不知谨儿并非此类女儿,虽说一入皇宫便是人上人了,但谨儿不愿。谨儿如此招摇,皇太后定是不喜的,那皇太后回宫之时,不是我归家之时了?”
母亲听着我的话,握着我的手,眼中半含泪珠道:“我的儿,难为你竟有这般细腻的心思。我知道我儿不是像娘这般的文弱女子,心中自有丘壑。可是你自小虽是聪明,却是执拗。这宫中水深似海,漩涡暗藏,动心斗思,终究伤心伤神。母亲不求你能荣华富贵、光耀门楣,但求你能平安终老。”
母亲似是有话不能言的隐忍着,拉我坐在梳妆台前,轻手摘去了簪子,换白玉簪细细的插在髻上。我正疑惑的看着母亲,却从铜镜中看到母亲耳边的一缕银丝,忘了如何开口问。母亲已是泪珠滚落,化作脸颊的泪痕。我心中酸楚,忙拿帕子为母亲拭泪。口中唤着“母亲,谨儿牢记了。万望母亲珍重身体,不要为谨儿担忧。”
母亲倒是不好意思地笑了,说着,“你看我这般年纪了,居然还在女儿面前落泪,倒引你伤心了。快别哭了,让下人笑话。罢了罢了,我去看看这宴席备好了没有。”
母亲边说着,拭干泪边往门外走去,走至门槛,又转身对我说。“谨儿,有些话,你的父亲不便与你说,但你要懂得他是疼惜你的。你一定要牢记。”
说罢,就有丫鬟搀扶着走了。
母亲,谨儿牢记了。我抚着髻边的簪子,心中默念着。
日照西桥,时及夜宴,连翘跟在我身后。一入厅堂,见得父母亲已是等在一旁,更是以我为上座,心中不忍,竟是不知询问大姐和碧宛颠簸过来的疲惫,只愣愣的望着我的家人不语。
“小姐。”连翘在旁低声提醒。
我强忍着殇色的笑着扶父亲坐,明显的感觉到了父亲那一刻身形有些晃动,深吸一口气,把嘴边的话全都压了下去。
坐好以后,丫鬟喊着一道道吉祥如意的菜名,无不显示着一团喜气,却因我恋家的心思,又不忍看父母亲下坐,少叙了几句,沉闷闷的,菜还未全便了了。
宴已散,既然已是郡主,自是我先离席。出了堂门,被屋外皎洁如水的月光吸引了,便踱步到府中的听雨亭小坐。时及清和,夜凉如水。犹记得听雨亭南端的斑泪竹林刚种下的那年,稀疏几根竹子,我也不过总角,如今一晃十年间过来,这几根竹子已是一片小林子了。忽听得身后有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回头望,竟是大姐容若和碧宛走过来。
“我就知道你躲这儿来了,你呀。”大姐笑着,一点我的鼻尖。“也看不见我坐在桌旁一个劲儿的看你,就只顾自己闷着低头,碧宛倒是说怎么罚她好。”
碧宛也在旁起哄。“这可是快要离了晏府的人了,怕是以后罚也难了呢,”碧宛心直口快说出了嘴,怕我伤心又忙不迭的后悔,大姐很快续上了话“就只能罚她今夜伺候我们梳洗安寝吧。”我作了个万福,“那小女只好遵命咯。”
我们三人一阵的嬉闹着,月朗风清,少时便吹走了心中的阴霾。连翘恰时手里提着一个锦食盒,掌着一盏琉璃灯来。连翘将食盒暂搁下,便要俯身行礼,我笑笑对她说,“只是在我们三人面前,便免了这礼节罢。”连翘应着,将锦食盒打开,是几盘点心并着一壶参茶,边垂目细声道:“三位小姐,刚暮春,纵是觉不出到底夜里尚存着寒气,少喝几口党参茶补气血。”
“真是好丫鬟,也不枉了谨儿疼你。”大姐笑道。
“大小姐取笑了。”
“这次谨儿只带了你自己去,你服侍了谨儿多年,自是比旁人要贴心些。可来日方长,一定要照顾好谨儿。”大姐最后一句放慢了话语。我心知大姐是好意嘱咐,但是大姐常追随父亲左右,免不得英气盛些,吓着了连翘。我笑笑,手扶一下连翘,言道“连翘自是懂我的。”
这时看到碧宛在荷包里摸索了一阵,连翘便掌灯上前,轻问“修小姐可是在寻什么东西?”
碧宛并不语,我见她轻咬了一下嘴唇,知道是她年幼时养成的习惯,心下不宁的时候便会这样。我也走上前问道“怎么了,丢东西了?”
碧宛一脸不甘心的样子,说着“劳烦连翘姐姐为宛儿掌灯回厅堂找样东西。”便拉着连翘走了。
我无奈的对大姐说着,她还是这个性子,自己的主意大的很呢。
“是啊,你又何尝不是主意大的很呢,”大姐啖了一口参茶,坐在旁,闲叙家常。“谨儿,你可曾记得有一年我随父亲出门狩猎,母亲却不肯让你去,你在屋内哭闹了一整天。”“当然记得,我还记得当时父亲送了一只雪白的长耳兔子给我,我不要,倒是你不知道从哪儿变出了一只刚满月的小狐狸,好容易才把我逗乐了。”我也坐在一旁,远处传来风吹竹林的萧瑟声。
姐姐笑了,“从此你就再也不肯亲近什么小猫、小兔子了。”
是啊,那时晏家满门的女儿,我也存过男子的心性。母亲一直不肯放我追随父亲,倒是长女可以一直伴在父亲身边,这份风头直到小弟生下来也没淹没了去。
大姐是追随父亲的时候结识的修二公子修睿,两人心相悦终成神仙眷侣。大姐出嫁时我还心中纳罕,依着大姐的心性,怎么寻了一个文弱书生,直到回门见了姐夫才发现,姐夫那待事心中自有丘壑的机敏和温润如玉般的谦谨,正如当世诸葛一般,不禁心底赞叹,大姐是上世修福寻对了良人。
“你倒是听到我的话了没有?”大姐伸手在我眼前晃了晃。“这……”我略有尴尬之色。
大姐正色道“你可知这次如何要进宫。”“皇太后恩典。”“除此以外呢?”“谨儿不知。”
大姐正要说话,却见远处碧宛与连翘走过来。大姐放下茶杯,随手蘸杯中的茶,在桌上写了一个“九”字。
我刚看清,还不及细问,大姐打翻了茶杯,水漫了石桌,字是不见了,却有茶水流下来,染湿了我的袖边。
我拿手帕轻拭了两下,恰是连翘走过来,见状忙不迭的回房为我取衣。
大姐笑问碧宛,“你倒是回去找什么了。”
“倒也没什么,不过是送给谨姐姐的贺礼罢了,谁知被我不小心掉到了哪里去。”说着碧宛摘下了耳垂上坠着的祖母绿粒子,便往我手里塞。
这怎么使得,这耳坠子是碧宛的母亲留给她的遗物,从不见她离身,我怎敢受如此大礼。
“不成不成。”我忙将她的手推回去。碧宛咬着嘴唇,急促的说道“谨姐姐,我自小失了母亲,家中又无姐妹,我自当你和容若姐姐似我的亲生姐姐一般,宛儿承蒙关照多年,无以为报,但将此物留以思念。万望姐姐收了罢。”我们俩推托一番,还是大姐劝和了,最后一人收着一只。
碧宛纵是平日里话不多,竟有这份心。我不禁挽着碧宛的手。一句话也说不出。
“瞧瞧,最见不得你们俩这副样子,又伤感了不是,天下女子要都是随你们俩的性子,岂不都成了那石头记里的林妹妹,罢了罢了,这是合伙诓我罢,要我赔上了厚脸皮还要再赔上东西呢。”大姐最是会调节气氛的,一旁的丫鬟也有浅笑的。
大姐唤了带来的丫鬟端来了贺礼。倒是独一份的出奇,竟是用银狐的整条尾巴做的荷包,镶了血红的玛瑙珠子,看上去就柔柔暖暖的,不像是本朝的物件,倒像是那西域人做的,却让我好生喜欢。荷包是放在锦盒里的,我忍不住就想伸手去摸。
大姐见势伸手拍了我的手背,把我阻了回来,我一脸委屈的看着碧宛,“看这小气的,都送人了还不许人摸一下呢,生怕我给摸脏了么。”
“你呀你,一点大家闺秀的规矩都没有,将来进了宫什么好东西没有呢,偏是这般的耐不住气,管你以后拿它装明珠装铜钱呢,送了便是你的,与我再无干系。”大姐打趣间连翘就回来了。
却见连翘带着屋里的丫鬟,并带了三件披帛快步过来,连翘笑着说“想是两位小姐未预料天凉的这样快,没带披帛过来,连翘拿了小姐的披帛,但愿还合适。三位小姐请回房吧,眼见得就要起风了。”说着,就有丫鬟上前来。
大姐口中夸着连翘心细,边让连翘接过了锦盒。
因后有几个丫鬟紧跟着,我们三人在前,便敛容正色,轻声细语的往厢房走。明儿巳时我便要进宫了,而大姐和碧宛又住在客房,算起来是来不及相见了,走及岔路,本是免不了一场伤感的分别,却让大姐三两声笑语带过了。
临别了,还不忘拉着我的手逗趣道“我小气着呢,可千万小心我和你姐夫送的贺礼,别弄脏了,这可不能洗哟。”而碧宛站在大姐身后以袖捂嘴偷笑。
我忽的觉得提到姐夫的一瞬间大姐用力按了我的手一下,脸上的笑意却不减,我便也打趣回应。
互道珍重后,各自带着丫鬟转身离去。
我漫步走回卧房,但听萧萧风声中夹杂着往日里常存的一丝悠扬的笛声,驻步细听,却又什么都听不到了。
“小姐,夜里风凉,我们走吧。”连翘在旁提醒。“好。”抬步间笛声已经是烟消云散。或许是我的幻象吧,我微微笑自己的敏感。
回卧房,卸了妆容,坐在床边打开姐姐的锦盒,细细端量那个荷包。大约是雪山里的银狐皮毛,细滑顺润,这种东西最是看不出年头,难不成是姐姐随父亲时猎获的,那定是姐姐的心头好。
我感慨一声,将祖母绿耳坠子放进银狐荷包里。连翘伺候我梳洗完毕,我就一直这么握着,不知觉得睡过去了。
刚及巳时,便有下人来传话说皇太后身边的如意姑姑带了几位公公和宫娥前来接我去慈安别院。我早已收拾好清淡的装束,便碎步到前厅来。母亲正与如意姑姑齐站着说些客套话。而父亲尚未露面。
“如意见过平容郡主。”不等我开口,倒是如意姑姑先向我请安。这如意姑姑是皇太后的贴身侍女,追随皇太后多年,甚是有地位。我自是不敢怠慢,忙回礼。这如意姑姑且是面善,从头至尾一直端着安详的微笑,给人莫名产生温暖的感觉。
“平容郡主,门口有宫轿等着。即是收拾好了,便由如意引路吧。”我点点头,应允了。如意姑姑便手一摆门口,示意我先走。母亲在我一旁,小心的扶着我的手,眼角悲意浓浓。我也用力的按着母亲的手,低声道:“母亲,谨儿会回来的,请放心。”母亲安慰的微点头,并不答语。
走至府门口,我回头拜别母亲,道着母亲珍重,恍然间仿佛在视线的一个角落里看到了父亲的身影。我执意要母亲的丫鬟扶着母亲先回屋,恐母亲伤感在府门口望我离去,站久了被风吹伤。直看着母亲离去的身影消失了,才一笑随如意姑姑往轿子这边走。
“如意姑姑也随谨儿一起坐轿吧。”我笑着邀请。“如意不敢,平容郡主是主子,奴婢怎敢与主子坐在一起。”如意姑姑甚是知礼节。
“如意姑姑,”我微笑看着身边的人,“谨儿初随皇太后,也是第一次入宫,有什么不懂得的礼节,还望姑姑能提点,多望姑姑关照谨儿。”
“平容郡主言重了,伺候主子是奴婢的本分,万不敢说提点。”如意姑姑仍是滴水不漏的回答。
我笑笑,不再说话,上了轿子。
“起轿。”为首的公公悠长地喊了一声,我的宫廷生活,就从这一声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