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袆无论后来何时回忆起这段她一生中唯一的一次山盟海誓,都没有把它当做遗憾或者是年轻时的笑话。那个时候她是真的想要嫁给庾亮,做一个无忧无虑的荀夫人。她可能对庾亮的并不是爱情,而是在最艰难的时候,他正好出现。
在琅琊王府的亲兵撤去,自己与庾亮订婚前,宋袆去找过王恬。她看着碧螺在草庐外看到自己惊喜的表情,看着王恬逐渐轮廓分明,越来越像王导的脸,还有合欢久违的行礼,一切恍若隔世。
她站在王恬亲手种的菜地旁,听着站在自己身后的那个少年问:“宋袆,你真的决心要抛弃自己的一切,成为荀夫人了吗?”
“为什么不呢?”宋袆看着天边的白云:“庾亮很好,很好……虽然不是我见过最好的男人。但是,他最适合我。我用了这么多年明白了一件事,二少。适合你的人,并不一定是你最爱的人。爱一个人,很累很累,用尽了所有力气,在一起了也会遍体鳞伤。因为太爱他,所以在乎他,以至于为他舍弃了一切。舍弃一切不可怕,可怕的是因此却带给那个人痛苦。”
“你在怪哥哥吗?”王恬知道,王悦的死对宋袆来说是多么大的伤害。
“那对我来说,除了痛苦还是一段不能失去的记忆。”宋袆回头看他笑了一下:“庾亮和哥哥比,在我心中差远了。哥哥什么都好,温柔,善解人意,如同最柔软的清风,代表着这世上所有最美好的东西。庾亮会对我凶,会和我争吵,在大多数的时候反对我的各种看法,他总能把我惹得暴跳如雷后,还一脸正义的样子。其实说实话,大多数时候,我想掐死他的念头比较多。”
宋袆说到这里,顿了一下:“我所有倒霉的,邋遢的,糟糕的样子,他都见过了,我最坏的脾气他也遭受过了,只是即便这样,我很惊讶的发现,每一次他捎信要回来的时候,我都怀着期待的心情,我会在他回来的那日在门口等着他,继续毒舌他。而他也会在下马后,抱起庾翼,然后看到我,始终板着的脸露出一点微笑,毫不相让的反驳我。那一刻,二少,是在王家锦衣玉食从来没有过的轻松自在。我不用担心在他面前有任何失态,我就是我,不用有卓绝的笛艺,不用工于书画,不用做淑女小姐,不管有多么不同,多么奇异的想法,他都会平等的和我讨论,哪怕是不同意我,他也绝不会阻止我表达。这就够了,二少,我宋袆要的不多,只要这些,就够了,足以成为我嫁给他所有的理由。”
“小世子也能,如果你告诉他这是你想要的。”王恬蹲下来,拔了地里的一颗杂草:“为什么非要选庾亮?”
“因为绍儿……除了是我的弟弟以外,最重要的是,他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二少,做世子妃和荀夫人,这之间相差太远。我知道他愿意为我做任何事,但是我不想让天下因此笑话他,甚至是责备他。我也是懦弱的,我没有爱他爱到可以放弃本性,或是承受世人对我古怪想法行为的眼光。作为荀夫人,只要庾亮愿意,我可以不接受任何人的审视。但是作为世子妃,不管绍儿愿不愿意,我都必须接受天下人的审视。他可以给我比庾亮给我的更多,包括感情。这我都知道,但是,我没有勇气。”
“或许这才是最有勇气的选择。”王恬又拔起一棵草:“放弃世人眼中更好的,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的。遵循自己的心意,不被包括爱情在内的所有感情蒙蔽。”王恬蹲在那里仰起头看着宋袆:“为什么还叫我二少?”
“因为气质。”宋袆看到碧螺招手让他们回去吃饭,她一边往回走,一边回答在自己身后跟上来的王恬:“就算是两年的农耕生活也没有改变二少你身上少爷的气质。我现在相信,有些人的骄傲是与生俱来的。”
王恬当然也还记得那次宋袆的拜访,所以当她再次出现,说明要带合欢回去的理由后,王恬居然大笑起来,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让碧螺嗔怪道:“你这是怎么了,你没看到袆姐姐很发愁的样子吗?你不跟着想办法就算了,还在这里笑她。”
“我只不过笑笑而已嘛。”王恬似乎和碧螺很合拍,他被碧螺从榻上拉起来,干脆又盘着腿在席子上坐下,他透过窗子看了看外面的马车道:“是父亲派人来接你的?”
“是的。”宋袆点点头:“本来元规正好要去建康,我修书给茂弘叔叔,说会跟元规一起回去。但是还没动身,传信的人就来了,说是会叫马车来接我,已经上路了。元规怕我一路上跟着他骑马出行,太过劳累,就也劝我坐马车回去。”
“父亲一般自己都坐牛车,很难得驾马车的。看马匹应该是军马,要不也不会如此剽悍精壮。接你的阵仗可是比世子妃还隆重,就算现在那金銮上的陛下,说不定还不如你一半排场。”
“二少还是这么口无遮拦的。”宋袆勉强勾了一下唇。
“你不该回去的,宋袆。”王恬托着下巴:“和王家搅在一起,只可能在富贵权势中越陷越深。”
“我不会失去自己的心的。”宋袆握紧了拳:“二少应当相信我。”
“我相信你。”王恬冷笑了一下:“但除了你,包括庾亮在内,他们我谁也不相信。我知道你现在回去是因为进退两难,是为了庾文君。但是迟早有一天你会发现,这样做不会更好。但同样也不会更糟了。”
宋袆坐在马车上时,还想着王恬的话。农耕生活从来没有打扰他的雅兴,就算是粗布衣服,也总是干干净净的不像是干农活的人,桌上还摆着一盘残局。那棋子应当是他唯一从王家带出来的东西,她见过,是王悦送给他的生日礼物。宋袆走前,王悦指着那残局对她说道:“宋袆,有时候不要太看重输赢。不要总想着事情会如你所料的发展。输了,就承认。大不了再重开一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