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后,我再没去过园子,那晚的噩梦太可怕,我没有一丝的勇气去面对,剩下的工程通通交给二哥,他也没有多问,想是瑾瑜已经和他说了什么。
我像所有待出阁的少女一样,操心着自己的凤冠霞帔,嫁妆彩礼,单纯的憧憬着婚后的生活。宛筠拿了嫁衣来,说是最后凤凰的眼要新娘亲自绣,纯金的丝线穿过银针,我一心一意的想把那对眼睛绣得完美。
宛筠坐在一旁喝茶,偶尔闲聊两句,绣完一只眼睛,我送了半口气,再去绣另一只。宛筠放下茶盏,无意道:“前几日四表哥偷偷回京,害得大军离了主帅失了军心,一场本该完胜的仗被打的全军覆没”
我手下一慌,戳破了指尖,一滴鲜红的血滴落在凤凰的眼睛上,真真的凤凰啼血。
宛筠没注意,仍旧说着:“皇上震怒,连皇后求情都没用,把四表哥下了天牢,说是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何况他犯得是滔天大罪…哎呀,菁儿你怎么了?”
她惊呼的冲到我面前,看着喜庆的霞帔上一点血红,以为我被吓到了,急忙安慰我:“菁儿,没事,能洗掉,就算洗不掉,把线拆了重绣就是”
我恍惚的站起身:“你看着办吧”。说完脚步不稳的进了卧房,一下子倒在床上再没力气站起身。
晚间二哥到我的房间,拖着我起来按到餐桌前,把筷子放到我手里,第一次对我冷声喝道:“吃饭”
“二哥,我不饿”我放下筷子,看着一桌子的东西,实在是没有任何食欲。
二哥坐到我身旁,把筷子重新放到我手里:“不饿也得吃,我的妹妹要是最美的新娘,必须吃”
我愣愣的看着他,开口,声音哽咽:“二哥”
他抚着我的脸,让我认真的看着他:“菁儿,如果连你自己都不相信自己可以拥有幸福,那你怎么得到幸福”
我哭着扑倒在他怀中:“可我好难受,怎么会变成这样,所有的人都不幸福,所有的人都不快乐,我不想这样,为什么?”
“乖”他轻轻的拍着我的后背,柔声哄道:“不是所有的人都不幸福,而是不是所有的人都能一直幸福,我们总要经历痛苦,磨难,甚至绝望,才能领悟什么是真正的幸福。而爱情,从来都是一件百转千回的事,不曾被离弃,不曾受伤害,怎懂得如何爱人?”
我听着,想着,却领悟不到,我想问他,他的爱情是谁,幸福又来自谁?
“二哥,我不懂”我闷声摇摇头。
“以后就会懂了”他低头看着我,长叹道。
我还想问他,以后是多久,一年,十年,下辈子?
直到银河畔边,桃花林下,他对我说:“你只要看着我,听着我,想着我,就够了”,那时我才知道,原来,这以后是五百年之久。
三日后,宛筠把凤冠霞帔交给我,连同一支簪子,一整块的玉琢成,呈一种罕见的紫红色,钗头雕成一朵娇艳的芙蓉花,花蕊中用银线串下长长三串紫玉珠,通体色泽晶莹,是二哥送给我的及笄礼物。我在西郊碧泉山赏景时丢的再没找回来。
宛筠说这是皇后娘娘交给她的,皇后娘娘还让她替穆瑾瑜带句话给我,他说,他不后悔。
我笑着让亦琼把簪子插到发间,对着她们璀璨一笑:“漂亮吗?”
“漂亮”宛筠红了眼眶:“你会是我见过最美的新娘”
十月十八日,大吉,宜嫁娶。
我寅时起身,天还没亮,亦琼和亦瑶服侍着我洗漱,宛筠随后进来,告知宫里的人已经到了。凤冠霞帔,宫中赏赐的首饰早就准备妥当,宫人进来就开始净手,开脸,化妆,两个宫人花了小半个时辰梳了一个繁复华丽的龙凤莲心髻,换上大红的金丝凤凰喜袍,再戴上华贵的凤冠,凤冠前密密垂下三层大小光泽一致的珠帘,既阻隔了新娘的视线也挡住了外界欲窥伺新娘的好奇,最后遮上一锦喜帕,妆便成了。宛筠陪着我在房中静坐,等着吉时的来临。
“菁儿”宛筠终于忍不住开口:“你紧张吗?”
“不紧张”我轻轻道,就像命中注定的,我会嫁给他,不是路人便是结发,这是他说的。
“我成亲时,从静坐开始,手心就一直在冒汗”宛筠失笑道:“直到握着靖榆递过来的金鞭,我差点没握住”
“那是因为你还有期待”我缓缓道。
她不忍的握住我交握在身前的手:“你没有吗?”
“也许…有吧”我沉吟道。有或没有,其实并没有什么区别,或者没有对我们来说才更好。
“菁儿”她哽咽着唤我:“其实没有更好,我当初就是期待的太多,才会…”
“二嫂”我制止她:“二哥会好好待你的”
“是”她重重点头,泪水却无声落下:“他一直待我极好,所有能想到的都替我准备好,我应该知足吗,菁儿,他到今天…到今天…都没有碰过我”
“什么?”我震惊,掀起珠帘看着宛筠泪眼模糊,低声抽泣:“怎么会?”
“菁儿”她渐渐止住泪水,苦涩的笑道:“他看得到我的感情,只是他不知如何回应…我不怪他”
“可是?”我咬着下唇却不知该气愤还是无奈。
“菁儿”她抱住我,轻轻道:“幸好爱情并不是一切,幸好一切都不是爱情”
我怔怔的呆在她怀中,心中苦涩,如果这所有的感悟,宛筠的也好,二哥的也罢,都是建立在一遍遍的失望,悲伤,痛苦之上,我希望我能永远都不懂得。
吉时到时,宛筠擦干眼泪,笑得像个母亲般温暖,扶着我到前厅和爹爹二哥拜别,爹爹含着泪拖着我的手一再嘱咐,二哥只是一直在笑,有种解脱的释然。
我在宫人的搀扶中出了相府,万千人潮中,隔着珠帘红纱,我还是一眼就看到他了,一身青天色皇子服,手握金络鞭,骑着一匹毛色纯净的白马,深深的凝视着我。
跨进喜轿中,喜帘放下,瞬间便与熙攘热闹的人群隔开,我手中握着那支紫玉簪,一遍遍的摩挲。
喜轿一直到皇后的凤来仪殿前方停,我在宫人的搀扶下出了轿子,一截金鞭便递到眼前,我顺着望过去,一只手,指节分明,莹白修长。我轻轻握住金鞭,随着他一起缓缓步入殿中。
殿上高高坐着帝后,皇亲贵胄,文武百官分列两侧,我在宫人的指引下站定,微垂着头,眼角始终望着那一只手。
一拜天地
二拜帝后
夫妻对拜
三拜后礼成。宫人递上酒盏,我和瑾瑜各执一杯,坐上皇上笑得爽朗,端起酒杯朗声道:“今日朕的大儿子喜结良缘,朕甚欢喜,但以此杯祝他二人举案齐眉,白头到老,早日为朕生个大胖孙子”说罢一口而尽。
“谢父皇吉言”瑾瑜也难得爽朗,仰头一饮而尽,我也掀开珠帘饮罢,众人亦纷纷说着贺语,饮了御赐的酒。
我看向瑾瑜,他亦正望着我,四目相对,他淡淡一笑,胸有成竹,我垂眸微笑,命中注定。我想张口告诉他,慕瑾瑜,我白菁,是你的妻子了。
可是时间总是在它应该停顿的时候仓促而过,坐下的皇族,百官一个接一个的倒下,上首的帝后也脸色苍白,皇后晕倒时,皇上愤怒失望的看向我身旁的人。我唯一庆幸的是爹爹和二哥没有参加,他也不在此,虽然我不知道他是否还活着。
殿外的侍卫顷刻间涌进来,挤满了大殿,众人有惶恐,有愤恨,有幸灾乐祸,而他只是静静的站着,没有任何动作,也没有任何话,只是静静的望着他的父皇。
“逆子”皇上撑着案几怒吼道:“你以为…这样…就能夺位了吗?”
他转过身上前一步,掀开我的喜帕,隔着层层珠帘看着我,淡淡笑道:“菁儿,你愿意陪着我吗?”
“我们已经成亲了”我轻轻道。
“是啊”他笑着感叹;“我们已经成亲了,真好”说着拉过我的手,紧紧的握在手中,冰凉的指尖,温暖的手心,带着我转向殿门方向。
很快就看到一身黑甲的俊美男子乘风破浪般冲过来,在殿前站定,他的眼光扫过我,眯起花瓣似的眼眸,如猎豹盯着猎物一般狠狠的瞪着瑾瑜。
“怕吗?”瑾瑜转过头,笑容温暖。
“不怕”我摇头,握紧了手中的簪子。
他满意的笑了,云淡风轻的眼眸在看向殿前的厮杀时多了抹不和谐的嗜血。
“放了她,我饶你一命”慕瑾远沉声道,声音大不大小,刚好够传到我们这儿。
瑾瑜收紧了手,缓缓道:“他最大的错误是爱上了你,我最大的幸运是娶到了你”
我静静的凝望着他完美的侧脸,在心中轻轻道,不,你最大的错误是娶了我,他最大的幸运是爱了我。宛筠说得对,幸好爱情不是一切,我可以陪着你死,却不能陪着你活;幸好一切不是爱情,用江山还他的情,爱过我,他便可以真正的无欲则刚了。
“菁儿”他突然又看向我,笑容依旧清淡,眼中却多了抹我看不懂的深情:“我…”
我眼角瞟到慕瑾远搭弓射箭,箭矢如他的意志一般百折不挠,直击目标。我翻身抱住瑾瑜,瞥见他眼中唯一一次的惊慌,不禁微微笑了。
天地又是一转,身子也随着转动,我愣愣的看着利箭射入他的胸膛,射穿他的胸膛,直射入我的胸中。从他肩上抬眸望去,慕瑾远也愣愣的站在原地,不可置信的望着我们。“啪”簪子从我手中滑落,撞击到光洁的大理石地板,碎裂成几段。瑾瑜伸手柔却坚定的环住我,在我耳边最后一次呢喃:“菁儿”
我笑着阖上双眸,我终还是没有听到他的那句话,也不知道他要不要说,不过我发现我也错了,他们最大的错误都是爱了我。
十五岁的年华里,我的美比烟花还蓝,比海水还忧伤。
灵魂脱离身体,飘乎乎的荡漾在天地间,耳边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菁菁”,我淡然的笑了,没有回首去看,前九世再次一一从脑海中掠过,原来,我这一世还是很幸运的,可以嫁给自己爱的人,可以毫无遗憾的死去;原来,我和他的孽缘在阴间就注定了,漆黑的眼眸,花瓣似的微微上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