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准。”
平静的声音响起,杜芳芜望着上方相携并坐的二人有刹那的失神,那片珠帘之后,那个玉簟生凉彩绣辉煌的金凤座椅,那个温文尔雅的男子,原本都该是她的。
家中收藏的那本《资治通鉴》早已被她撕得粉碎,枉她自诩聪慧狡黠,却到底输在了蕖罗手里。明明看上去是那么柔弱的一个人,却想不到有着媲美三朝元老的心思,口头上说着要帮助她,暗里却早已筹谋好一切。
瓜熘节的禅让,她满心欢喜的会以为入主中宫的将会是自己,到头来平白叫人看了笑话,就连母亲都耻笑她成事不足。
这一切的一切,全拜她所赐,若是不寻找机会为自己雪耻,那她这个丞相又有何面目当下去?
暗自怀恨在心,面上兀自挤出了几分笑容,杜芳芜回道:“娘娘,依臣之见,眼下朝廷百官新晋,所有事宜都在接手之中,贸然就开始征召新秀,一方面朝廷拨不出那么多人手监理考场,另一方面,臣并不觉得朝堂之外会有木秀于林者。伏望娘娘三思!”
就知道杜芳芜会想尽办法打消她纳贤的念头,然而毕竟是谋划了多日,又岂能因为她的寥寥数语而放弃?
蕖罗轻笑,脑海里自动描摹出杜芳芜生气的模样,口中却如恶作剧一般,缓缓说道:“杜相多虑,你所说的本宫已经深思过了。确实将挑选国之栋梁的大任交付到你们手里,是有些重了,有鉴于此,本宫与四位辅政大臣商量过,监管考场及出卷阅卷事宜,将由四位辅政大臣一力承担。诸位爱卿都清楚,汝国皇室向来有派遣公主出国留学的旧俗,二公主四公主都曾研习过新法,知识渊博,出个卷子不算难事;孟姑姑作为宫内司首席尚书,协助前皇后料理政务多年,批阅卷宗想必也不在话下;七公主虽然豆蔻之龄,难得天性敏慧,与缁衣卫一同监管考场,应该也没有问题。诸位可还有其他意见?”
妙语连珠一般说完整段话,蕖罗暗含戒备等着大臣们再扔包袱来。
然而,到底是她高估了,整个朝堂除了杜芳芜一脸的心有不甘,其他人都被她的话语镇住,连四大辅政大臣都搬了出来,诸多女子竟一时想不出别的言辞驳回科举之事,只得勉强躬身禀奏了其他闲杂事宜。
斟酌着回复了奏请的几件事,蕖罗悄悄松懈心神,正待听着宣布退朝,却见杜芳芜再次应声说道:“娘娘,臣还有一事要禀告娘娘。”
歪斜松垮的脊背登时一紧,蕖罗下意识坐直身子说道:“准奏。”
杜芳芜眉目阴冷:“既然娘娘安排得如此周到,臣等也别无他话,只有一条,他日阅卷之后,还请娘娘看在江山社稷不容草率的份上,允许臣等亲自殿试及第监生,再行裁夺贤才充盈六部。”
该死!蕖罗清颜紧绷,千思万想,也绝没想到她竟然在监考之后动手脚。
由她们殿试监生?哼,她又不是傻子,她们岂会安了好心给她挑选贤才,不说有结党营私之嫌,就怕她们选的恰恰是最不合她心意的。
还好前头阅卷的是孟姑姑,只能求她多担待了。
收敛起不耐的神情,蕖罗也不愿在这时再引起争端,当下含笑点头:“杜相心细如发,实为我朝之福。准奏。”
“谢娘娘。”
绵延不绝的敬谢之声回音渺渺,樱原转首,目光灼灼看着那个含章秀出的少女,已然有了母仪天下之相。
下了朝,难得有一丝空闲时间,蕖罗攥着樱原的袖子,悄声附在他耳边嘟囔了几句。
芙蓉紫菀离得远些,自是不知道他们说什么,绿汀离得近,却是哭笑不得。
原来蕖罗说的是,这帮子小女人比那起老女人看起来舒服多了。
樱原默不作声点头,微微可见唇角轻扬。
午后,绿汀细细的将科举的安排一项一项念与蕖罗她二人夫妇听。
“初次报名虽然人数众多,也不乏滥竽充数之辈,经孟姑姑之手,已经淘汰了一批,余下赶考的约一百二十三人。既是朝廷大选,吃住自然也由朝廷安排,暂拟皇城门外驿馆为赶考生员居住之所;芳华门外文渊阁立为科场,明后日将两旁耳房关闭,一应人等皆持牌而入,无牌者暂行关押。此外,三位公主已经递了觐见牌子,娘娘是这会子宣呢,还是等太阳落了,余热散尽再行接见?”
诸事似乎都安排的合情合理,并无不妥之处,想了想,蕖罗才正身说道:“现在宣见吧,科举不是小事,容不得多耽搁,几位公主求见总有原因的。
绿汀笑道:“娘娘说的是,小臣现在就去着人知会公主她们。”
说罢,自行去了。
紫菀又跟着过来,一一述说了尚衣局特为赶考生员定制的儒服和襦裙,以及墨香阁备下的笔墨纸砚,奏请蕖罗批复。
那一处,芙蓉领了花名册,率着缁衣卫正王文渊阁而去。一时间,绮罗宫来往纷繁,饶是樱原有心相帮,蕖罗依旧觉得忙到焦头烂额。
三位公主得了旨意赶过来,樱原因不愿与她们多做纠葛,已先行离开。
蕖罗将将把手头的事情吩咐完,见了她们少不得笑道:“可巧你们现在才来,早来一会儿我这个绮罗宫还乱得不像样呢。”
樱容含笑挑了椅子坐下:“娘娘可算是体会到忙碌的辛苦,这连连七八日,我和樱姝就算没有消停过,为了帮你挑选人才,四库全书都搬出来了。”
樱姝樱妤也自行坐下,樱姝笑道:“二姐这话说的可是一点都不掺假,委实娘娘下的旨意好刁钻,又要我们不要把题目出的太深,也不要太浅;太作古的不能出,太仿今的也不能出。就为了从何处下手,我和二姐都想了整整两天呢。好不容易从四库全书开始,那么多的文案,看的我是眼花缭乱。我还和二姐笑言,亏得咱俩从来嗜书若狂,否则这整套的四库全书看下来,可真就食不下咽弃若敝履了。”
“咯咯……”蕖罗掩口笑得开怀,道,“等这一场考试过了,我定是有重谢的,只承望二位还要多多上点心思才好。”
说罢,目光掠过静坐安分的七公主樱妤,蕖罗倒有一阵惊异:“今儿太阳打哪边出来了?七公主怎么一句话都不说了?”
“说什么?”樱妤白了她一眼,仍是静坐。
樱姝樱容别开脸去,笑不自抑,虽然没有亲身经历那一场好戏,但听得宫娥回报,想也知道三日禁闭对素来娇惯的七公主而言,将会是何等的羞辱。
蕖罗想笑偏偏忍住,佯装认真的说:“当然是说七公主监管考场一事了,孟姑姑和二公主四公主都已准备妥当,总不会七公主把自己的任务忘了吧?”
忘你个鬼啊!再度翻了白眼,樱妤不失愤懑的开口道:“早都已经安排下去了,只不过,我要跟你讨一个人来。”
“七公主但说无妨。”
“那日关我禁闭的那个人,我要他协同我监考。”
“嗳?”蕖罗诧异笑道,“你说的是朱碧吗?”
“正是。”
无奈苦笑,这小丫头果然是记仇的,她本就担心这事,所以才吩咐绿汀她们特意将朱碧安置在绮罗宫,没想到这个七公主竟能寻上门来要人。
樱容樱姝听见她说,也是讶异不已,纷纷笑道:“七妹妹这是要公报私仇吗?”
樱妤尴尬的扬了扬眉:“谁……谁要公报私仇了?我只说让他协同我一处监考而已。”
樱姝明显不信的摇了摇头。
蕖罗失笑一阵,看她模样不是好打发的,也只得退让一步,说道:“七公主既然开了口,我也不好驳回,但是上次之事,朱碧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还望七公主看在我的面子上,饶恕他一回。”
“你怎么这么罗嗦?”俏颜现了几分不耐,樱妤皱眉道,“不过是一个小侍卫,值得本公主与他计较吗?”
噗嗤。
难得看见七公主如此多变的表情,娇憨而不失可爱,蕖罗与樱容樱姝忍不住齐声笑了出来。
而那影响汝国百年的科举就在绮罗宫的欢颜笑语里,一锤定音,终成千古佳话。
或许是太过兴奋,入夜良久,还不见蕖罗有安寝的念头。绿汀紫菀忙碌一天,自是被赶下去睡着了,芙蓉陪了半宿,到底没能熬住,半趴在桌上也睡得香甜。
蕖罗絮絮叨叨说了一会儿,见无人应答,才方觉就剩下自己在自言自语。
暗暗好笑,取了斗篷与芙蓉披上,蕖罗蹑手蹑脚出来,掩口嘘声,示意外头值夜的女史及宫娥不要出声,才悄悄关上门来。
看着勾蓝女史好奇的神情,蕖罗笑了笑,指指浑如玉盘的明月说道:“我出来看一看,已过了半月,正是最圆的时候。”
女史笑着退开一步。
廊檐下新派来的侍卫长身而立,见了她出来本欲参拜,皆被制止。
笑着看人丛中那抹清绝的身影,蕖罗轻移莲步过去,浅语问道:“今天是你值夜吗?”
朱碧淡笑着点头:“娘娘有何事?”
“没有,只是出来看看。”蕖罗轻弯唇角,终是提醒他一句,“七公主小孩子心性儿,你明儿跟着她多忍耐忍耐,别在科举当头冲撞她。”
“是,臣明白。”朱碧颔首。
蕖罗便不再言语,背过身去,悄然望着天边一轮圆月。
匆匆人影之后,另一道目光由欣愉到黯然,终复清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