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和玉恭缓缓睁开眼睛。耀眼的阳光刺进她的眼睛,她不得不抬起手臂挡住头顶的强光,
如高积云般浓密的树冠盘绕在她头顶上方,橘色的阳光从叶缝间漏下,交织在林间,仿佛光与雾的幻影——一切,安宁得如同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她试着挪动一下自己的身体,却惊讶地发现她身下的土地软和得就像垫了一层席梦思。她转动了一下脑袋——没有,哪儿也没有奥凯利的身影……她脑中突然灵光一闪,赶紧翻身——果然!
垫在她身下,为她挡去坠崖所受到的所有阻力的,正是奥凯利!此时他就安静地躺在地上,面孔苍白得如同用漂白剂反复漂白的纸张,然而,他身上的衣服却破碎肮脏得如同大街上的乞儿,原本插在他肩背上的三支箭羽因为坠崖过程中撞到的阻碍物,或是折断了,或是箭尾没入皮肉中,暗红色的血渗透了大半边身体,有的早已干枯,有的还点点从伤口渗出,再加上坠崖所受的内外伤,看起来一片触目惊心!
“奥凯利……”和玉恭不知所措地看着奥凯利毫无血色的脸庞,心中汹涌而出的情感激烈交撞着,几乎灼伤了她的每一寸骨骼!她突然感到没来由的心慌,四肢冰凉一片,就连动一下小手指都忍不住地颤抖……她拍着奥凯利苍白冰凉的脸颊,小心又急切地唤着他的名字,“奥凯利,醒醒……快醒醒!奥凯利,醒醒……求你……求你醒醒……”
叫不醒……为什么叫不醒……
“啪嗒”!一滴眼泪滴到了她手背上。炙热的液体透过皮肤,一直燃烧到了她骨骼里。她的手微微一动,理智瞬间覆盖住了混乱的大脑——
我为什么哭?哭又有什么用?
“这次,换我当你的守护神……”和玉恭抚着奥凯利苍白的脸颊,深情自语。她伸手擦掉还挂在眼角的泪珠,强撑起浑身疼痛的身体,捡起地上的碎木片,开始清理地上的杂草和落叶……
已近黄昏,这个地方好歹也是荒郊野岭,不能保证在入夜后会不会出现出来觅食的野兽,所以必须尽快收集柴禾生活,而为了避免火苗殃及周围的落叶、植物等引起深林火灾,同时也为了避免他们两个变成名副其实的“烤乳猪”,首先要在周围辟出一块干净的地方。而且……和玉恭看了一眼奥凯利惨不忍睹的伤口——插在伤口上的箭必须尽快拔除,否则,奥凯利就算不是因失血过多而死,也会因为伤口发炎而死。那么,除了生火外,现在的当务之急就是尽快找到水源,还有止血的草药——这个说起来还真得感谢她的师父,她师父虽然清贫,对书却从不吝啬,她曾在师父的书房里看过《本草纲目》,现在看来,那本书真不是一般的有用!
夜幕如约而至,黑蓝色的天空嵌满了星星,如散落一地的碎钻,极尽耀目。而地上的一处小林子里,燃起了一簇极不协调的小火苗。
和玉恭看着眼前好不容易旺起来的火堆,终于露出了大功告成的微笑。她伸手抹了一把额上的薄汗,然后把双手举到自己眼前:在橘红色的火光下,她的手显得一片通红,几乎要渗出层层鲜血来。随便动一根手指,都能感觉到钻心的刺痛与酸痛感……她不会用魔法生火,身上也没有带任何的打火工具,所以,她只能退化60万年,学习远古人类摩擦生火了。
夜晚的凉风在树林里游荡,引起阵阵“沙沙”的喧闹声。周围寂静得透着一丝诡异,木材在火焰中被折磨得发出“噼啪”的哀叫声,这声音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清晰。
和玉恭掖了掖身上的衣服。她拖着差点累垮的身体,手脚并用爬到奥凯利身旁。她看着他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颊:一层薄汗覆盖在了他额上,他眉头紧皱着,似乎在隐忍着什么痛苦。虽然如此,但是他的俊美却不减分毫,一头墨绿色的发丝,妖媚得仿佛那勾惑人心的精灵——也许只要他一睁开眼,万物都会颓然失色。
她伸手想要抚开奥凯利蜷缩在一起的眉头,不经意地碰到他的额头,却发现他额头的温度高得吓人!
她吓了一跳。发烧?他居然开始发烧了!
来不及多想,她急忙拿来放在一旁她用来盛水的鞋子(没错,的确是“鞋子”),用从她身上撕下的一块衣料,沾水给他降温。
忙乎了大半夜,她再摸摸他的额头,感觉温度降了下去,这才松了一口气。
她正想靠在奥凯利肚子上小睡一会儿,才刚躺下,眼前却突然闪过一道异光。她警惕地坐起身,向四周张望着:棕黑色的树干,往远处,是她的视线无法穿透的黑暗;头顶是“沙沙”作响的树冠……似乎,除了黑了点,诡异了点,就没什么特别了……
或许是她太累了,脑子已经不清楚到自己制造幻觉吓自己了。
这个说法似乎很给力。她这么对自己说道,然后想闭眼睡下——
白光一闪!
和玉恭猛地跳起来——她没看错,是光!而且是白色的光!那么……是鬼火?还是……
就在她疑惑的时候,那白光又闪烁了一下,接着又是一下!仿佛萤火虫屁股上闪烁的荧光,在暗夜中透着诡异与神秘……不是鬼火。
这回她看清了,那光是从他们跳下来的那个石壁下发出来的。
那是什么呢?
和玉恭看了看她脚边正在昏迷中的奥凯利,犹豫了:她走远了,要是等一下有野兽来真么办?或者,他又烧起来怎么办?可是那奇怪的光……就这么一直闪着,最起码,它还影响她睡觉呢!
就五分钟!五分钟后无论查不查得出那团光是怎么回事,都必须回到这里来!
这么想着,和玉恭脱下自己身上的一件外袍,为奥凯利披上,然后就向那团火走去。
她穿着薄薄的绣袜走在林间,粗糙的土地咯得她的脚生疼。白色的光一直不停地闪烁着,似乎在召唤着她。她全身紧绷着,大脑随时保持警惕,每走出一步都小心掂量着——若是她现在就“挂了”,还在发烧中的奥凯利可怎么办啊?
最后,她依照光的指引,来到一个石壁前。石壁上杂草丛生,却有一处长宽不过三米的石壁,正诡异地闪着亮白色的光。
和玉恭皱了皱眉,犹豫了一阵,才走上前去。她仔细地观察着那块可以发出光亮的石壁……那似乎,是那块石壁本身就可以发出光亮。她用食指接近那发光的石壁……一股奇异的气流从她的食指钻进,一直通达到她的四肢百骸……好神奇的感觉……可没等她想明白这奇异的感觉,她的手指已经在石壁上着陆了——
有时候她会想,如果那一刻她能够及时把手收回来,回到奥凯利身边,事情会不会都不一样了呢?
总之,无论如何,当她碰到那块石壁时,她突然感觉一股强大的拉力把她使劲往里一拽——眼前白光一闪,等她再度睁开双眼时,眼前竟是个不同的地方:
高达几十米的洞窟,从头顶倒吊直下的钟乳石柱,就像是关不严的水龙头,正一滴接一滴地漏着水——可是这就有点怪异了,古代长安的地理位置放到现代看来,位于陕西省西安和咸阳附近,也就是现代黄土高原的位置……这种地质,是绝不可能出现只有多水的南方才出现的钟乳石的……和玉恭思索着,把目光移到了右边,右边是一个石雕,由于外表像是用硫酸泼洒过,显得粗糙不平,只能勉强看出那是个龙的形状;左边是一个积水潭,银白色的水流光溢彩。其正中间悬立着一杆顶端镶着一颗拳头大小的银白色透明水晶球,通体呈银色散着耀眼的银光的权杖。这杆权杖就静静地悬在潭中,没有倚靠任何东西。仿佛有一股小型的旋风环绕在它周身,使得它看上去似真似幻,而它脚下的积水潭上,圆形的波浪从那杆权杖悬立的地方向四周扩散开去,宛如层层卷来的神秘之气,浇得和玉恭心头一跳。
她缓慢地向那积水潭的方向走去……那潭水,仿佛被稀释过的水银……好神奇!她伸手碰了碰那奇怪的潭水——轻细的波纹从她指下荡漾开去——却愈演愈烈!
荡起的波浪震得潭水中的权杖轻微一晃,突然,整个洞窟都在晃动!水珠密集地从洞顶砸下,更可怕的时是,右边那形似“龙”的石雕突然剧烈抖动,石质化作无数碎土和粉尘层层剥离!
和玉恭一时慌了,她迅速向后退去,奔到她进来时的石壁,却发现那里早已变为和普通石壁无异!她使劲摸索着,甚至狠狠地踢了它几脚,可是除了让她的脚一阵生疼外,没有别的收获。她转过头惊恐地看着已经从石头中爬出来的龙——那是一条通体油绿的巨龙,绿色的鳞片仿佛抹着一层蜡,透着噬人的危险信号。他仰着脖子长啸了一声,然后突然转过他庞大的脑袋,如铜锣般的黄色大眼睛盯着洞窟中的另一个活物——和玉恭。
和玉恭惊恐得几乎忘记了逃跑,也忘记了尖叫,只是呆呆地盯住这突然出现的巨龙。
就在她还在傻愣的时候,巨龙突然长声一啸,下一秒就向和玉恭扑了过来!
和玉恭大惊失色,看着越来越近的龙头,尖长的獠牙闪烁的寒光刺痛了她的双眼——就在巨龙的牙与她相聚一毫米的时候,一股巨大的力量拽住她往右面一扑,滚了几个圈,险险逃脱了巨龙把她脑袋咬下来的噩运。
她一口气还没喘匀,奥凯利就从她身上一跃而起。他背对着和玉恭,面向巨龙,双手平展,一串清晰的咒文从他嘴里倾吐而出……
起风了?
没错,一小股风从地上窜起,以巨龙为中心,迅速集结。那巨龙顿了顿,似乎不明白那是什么。风势渐大,狂风从地上奔涌而起,带起碎石沙砾,环绕着巨龙的身体,逐渐形成一道龙卷风——黑色的龙卷风带着恐怖的气流和慑人的力量,蚕食着巨龙的身体!处于风暴中心的巨龙发出一阵接一阵的长啸,仿佛是绝望到极点不堪的挣扎……
和玉恭看着站在她身前,犹如屹立着的天神的奥凯利——疯狂旋转呼啸的黑色龙卷风,巨龙因被肢解的痛苦的长啸声,落在她心里,仿佛都涂上了一层悲剧的暗蓝色。
巨龙的长啸声消失了,可是奥凯利却仍旧念着那恐怖的咒语。黑色的龙卷风带着毁灭一切的诅咒,似乎要把这小小的洞窟都席卷殆尽!
他疯了?他不知道他正在发烧吗?他不知道他的伤还没好吗?他疯了!
和玉恭心中泛起一阵心疼,她撑起身子,来到奥凯利身后,伸手拦腰轻轻地紧抱住他。
“够了,奥凯利,真的够了。”她在他耳边轻声说道。仿佛一声轻声的叹息,却比一声惊雷更为震撼人心。
听见她的声音,奥凯利全身一震,他双手突然垂下,同时,盘旋在他们前方的黑色龙卷风颓然消逝,巨龙已经消失不见,连带着大大小小的石块沙砾,也像是从未存在过一般。一阵凉风吹来,带着一股窒息的悲凉之气。
和玉恭刚要松一口气,不料此时的奥凯利却突然倒在她怀里。她吓了一跳,抱着倒在地上的奥凯利,伸手摸上他的额头……没有发烧,或许是……冰凉……这让她想起了躺在太平间里的尸体,冰凉得没有一丝人气的尸体……她心里的恐惧在一点点扩散,淹得她几乎透不过气来!
“奥凯利!奥凯利,你醒醒!睁开眼睛!”和玉恭焦急地喊着奥凯利的名字,“奥凯利,不许睡,我不许你睡!”
可是他没有回应她,苍白的嘴唇紧抿着,看起来就像是一位正在酣睡的神祗。他右肩的伤口正不停地往外渗着鲜血,仿佛不知疲倦的泉眼,想要穷尽他所有的生命……
“……我在上面吓了一个召唤魔法。要是以后你找不到我的话,轻轻摩擦一下它,我就会马上出现在你面前。”
和玉恭脑子里灵光一闪,想起来那天他们赏荷花时奥凯利对她说过的这番话。
——手镯……对,手镯!
她卷起左手的袖子,露出戴在她手上的一枚暗绿色的手镯。她看了一眼奥凯利毫无生气的脸,暗自祈祷着,用右手使劲摩擦着那枚手镯……
求你……奥凯利,求你了……
她不停摩擦着冰冷的手镯……没反应……还是没反应……
“奥凯利……你骗人……”她渐渐绝望了,右手轻轻颤抖着,摩擦手镯的动作却没有停下——那一刻,她几乎听不见自己心跳的声音。
“没用的,他已经死了。”一把声音在空旷的洞窟里响起,仿佛是“咚”地一下投入潭水中的石子,又仿佛是坠在地上的冰晶,透着神秘而清冽的气息。
和玉恭猛地抬起头来,看见一个男子站在积水潭上,那根权杖的旁边。他脚上穿着白鞋,双脚稳稳地站在水上。他穿着一身耀眼的白色衣裳,那白衣虚幻得仿佛不存在般。他有一头银色的长发,散在风中如同舞动的纱衣。他五官精细,甚至,如同女孩子甜美。和玉恭望向他的眼睛——是银灰色的!透着令人难以参透的神秘和隐忍的力量……
可是,在这样的地方,这样的情况下,出现这样的人,似乎……很奇怪吧?
和玉恭警惕地望着这来历不明的男子,下意识地护住她身旁的奥凯利。
那男子从积水潭上举步走来,每走一步,他脚下就会荡起一圈圈的涟漪。他从积水潭上走下来,径直走到和玉恭和奥凯利前面,停下。他银灰色的眼眸与和玉恭乌黑的眼眸堪堪撞作了一处,之见纯白的嘴唇一张一合道:
“他,已经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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