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那日云徵大婚已过去快半个月,我凝着陌头萧索之色,总是执迷于那个梦中。我一直笃定地想,定是自己心心念念想着成婚成婚,嫉妒那个喻惋卿,又经历了越女的事,才会做那样的梦。可那梦里一切太真实,有时候连我自己,都分不清真假来。
这些日子我寄住在宋聿家中养伤,已熏成了满身的药草味,其实觉得身上的伤已好得差不多,我都能活蹦乱跳了,可宋聿却总是不准我这,不准我那,我说“宋聿,你有时间多研究研究怎么医云徵的眼睛!”虽然没人比我更清楚,云徵的眼睛根本就不是药物所能救的。
今年的秋试武举快要开始,我每日都抽出一些时间舞刀弄枪,此时飞身踮脚掠过枝头梢梢,以剑作撑直刺入树干之中,旋身攀越而上,避开枝叶间琐碎丛生的树叶,银光见亮,剑花一挑,转身用裙兜盛了砰砰而落的十几个桃子,轻轻一跃站在宋聿面前,抬首笑道:“宋聿,我的剑法可比昨日快了些?”
他捡起在纷纷剑花下只坠落了一片的叶子,仰首看着满树光秃秃的枝桠道:“甚好。可再过几日,你便要换个练法了……”
“不过一树桃子,给喻姑娘练练有什么打紧的?珩儿你也太过小气。”
我闻声回头,看向身后眉目艳丽,谈笑大方,却一身朴素的女子,还有身畔背手而行的云徵,高兴地扑上去道:“还是眉娘大方!来,眉娘、吃桃子!”
女子笑嘻嘻结果,朱唇微启咬了一口道:“真甜!”我真得意,哪知手上提着的剑忽而一空,再反应过来时已闻林叶相拂的沙沙响声,一道身影从我上方冲来,那泛着寒光的剑擦着我的发丝逼近,我步步后退,一个铮响,那剑锋入木三分,正擦着我的耳边,我脚下一绊,整个身子向后仰去,满兜的桃子散落一地,临与大地接触前我看到那清逸眉眼中攒出来一丝戏谑地笑,恨得牙一咬,拽上他的袖子,两个人砰然一声落在了地上,而那个万恶的男子,此刻也不偏不倚那么恰好的,落在了我身上。
我两颊发烧,看着压在我身上一动不动的云徵,俊逸的五官直直地勾着我的眼睛,含笑道:“怎么?只有眉娘有桃吃,我便没有?”
四周树木环绕,身下是松软落叶,我凝着远远那二人,见眉娘擦了擦手道:“新来的药材我已经清拣出来放入药屉里了,我去给你们做饭去!”
“眉娘……先别忙了!”宋聿走上前去,微笑着举袂替眉娘擦了擦额上的水渍,道:“何必日日那么辛苦,云徵什么都吃得,给他几个锅糊他也没意见。”
“做个饭而已,哪有你说的那么累?你也不准闲着,去把那堆柴给劈了!”语毕风火地又进了屋子里。
宋聿一人在屋外凝着那背影发怔。
身上男子的鼻息落在我脖颈间,带着暧昧的温度,实在痒得厉害。他的头愈埋愈下,嘴唇凉薄,下颌弧线美好,细致的轮廓都让人不舍得转眼,我怕自己一不小心成为失足妇女,只好试着挣扎,却推不动他分毫,气急地一拳打在她胸口道:“你这个登徒子!”
他衣袍华贵,举袂一个快得吓人的动作将我制于擒肘之间,我的双腕被卡得不能动弹,他修长眉色一挑,眸子里闪过一丝快厉,道:“战场上面,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由不得你丝毫分心。”
我只觉得这话耳熟,恍然想起在凉城的巷战中,他在混乱之中将我提至马上,替我挡过刀光剑影时,也是这般告诉我的。
我愣在那里,看他食指弯起来刮过我的鼻子三分玩笑七分认真地道:“所以你若是真中了武举以后上战场,不管对方大将是不是有我这么风姿绰约,潇洒倜傥,都不许分神!听到没有?”
我听得扑哧一笑,正想嘲弄他恬不知耻,目色中却泛过一丝丝忍不住的感动色泽,身畔松软落叶之中突然传来莫名响动,我斜眼一瞥,一只全身灰不溜秋的耗子倏地在落叶地里蹿过,我“啊!”地一声惨叫,下一刻已经紧紧把头埋入云徵怀里,他身子一僵,抬手搂住我,片刻犹豫着道:“阿离,你方才说……谁是登徒子来着?”
我刹那间觉得尴尬得恨不得找个洞钻进去,从耳根子腾地一下烧起来,从他怀中挣扎出来,瞥眼看着目瞪口呆看着我二人的宋聿和闻声出来的眉娘,羞得自惭形愧无以复加。
其实如若我之前所不相信的,眉娘原本是个岁数并不芳华了的青楼女子,眉娘现下二十八、九的年纪,换做寻常人家的女子,孩子都会打酱油了。
可就是这样一个女子,眉目虽浓丽大方,可静下来时眸中已沉淀出年岁给她的淡然与美丽,偶尔波光流转可见一种浓浓的倦怠,却叫人移不开目光。
我几乎都没有问过他二人是怎会在一起的,宋聿曾经是皇亲贵胄,是本可指掌江山的一国太子,而眉娘只是小青楼中世人以为艳俗的妓女。且眉娘还比宋聿大了那么许多……
可我初见她时,就听她毫不避讳毫无顾忌地叫宋聿“珩儿”,这样亲昵的名字他二人似乎早已习惯得再自然不过,她知晓宋聿的身份,却能安之若素地使唤他劈柴拖地,气头上来了还能和宋聿顶嘴争吵,但吵过之后必定如胶似漆。
宋聿有他自己的事情,那些眉娘从不过问。冷雨潇潇,愁云闭月的日子里,宋聿偶尔会消失得了无音信,我问过躺在我身旁的眉娘,会不会也总是担心不知他在做些什么,会不会突然很害怕他不再回来?
彼时眉娘倦怠成美的眉眼瞅着屋外的雨丝,总说:“不会。”
我又问她为何如此坚信,眉娘嘴角会生起很好看的迷人弧度,却总是笑而不答。唯一的那么一次,她也只是甜至心扉了,清浅地道:“我眉娘这一生最幸运的事情,就是遇到了珩儿。”
这一日白日起了秋阳,晚上满苍穹千溪繁星,点点晶璨,波光粼粼的护城河畔有草野小垄,眉娘提议带着酒菜去上头看星星。
秋日里还是有些凉,我们四人起了一蹙篝火,又将桌布摊开,把眉娘烧的菜一样样端了上去,不是什么佳肴盛品,普普通通的酒菜,却吃得不甚欢喜。
眉娘举杯道:“来,为了今夜最好的星星,干一杯!”
四个人的杯子高高低低碰凑在一起,发出清吟的声音,然后仰头把美酒喝进肚子里。宋聿又给自己添了一盏酒,偏头看向我道:“今日才明白老喻姑娘说的那句诗,若问身后事,何如一杯酒?说得真是好!”
我夹起一颗花生米扔了过去,啐道:“你才老呢!”
云徵看着我二人打闹,笑道:“要不要为了老喻姑娘这句诗,干一杯?”
眉娘和宋聿自是拍手称好,由不得我朝云徵翻了个白眼。
他今日着了一身月白色的长袍,和那身着武装的样子实在判若两人,阔袂长袖中玉腕执杯,浓密睫羽微眯,凝着那远天之上的闪亮星子,有几分慵懒地道:“若问身后事,何如一杯酒?呵呵,就怕是今夜良宵好,将恐难再有。”
眉娘用竹子串起抹了料的腌肉,在火光中烧得色泽诱人,道:“若是有此心境,又何妨没有机缘?”
四人分食了那烤好的肉,酒足饭饱。宋聿干脆躺倒在地上,仰面看着漫天星子,一只手给眉娘作枕,斜斜将她揽在肩头。
我坐在篝火旁,悄悄偷瞄着云徵,他凝着那枚月,似在看,又似在想事。
我看得入了神,却听他忽而道:“好看吗?”
我“阿!”地一声回过神来,强笑道:“好……好看!好多月亮!真美!”
他偏过头,琉璃色的眸子湛亮得像要把人吸进去似的,“你想说的,是好多星星吧?”
“…………”
“过了今天,你们会想做什么?”眉娘唇角扬着,很满足地道。
“真正像个凡夫俗子,告别那些权势宫闱。生活里有酒有肉,有眉娘,有云徵……医治好所有我能医治得了的人。能够不为生活所迫,看着身边每个人都好好的,如同此刻。”
宋聿想了片刻,一字一句缓缓地道。说完偏头看了看身侧的女子,道:“眉娘,你呢?”
“嗯……珩儿能够满足所有的期望,而在这满足的过程中,我能一直陪在珩儿身边。”
他二人说完,四人皆是一阵沉默。我凝着她们那食指紧扣的手,开始一点点明白为何宋聿宁可放弃江山也要过闲适子民的日子。
他曾说自己更适合这样交着云徵这种没心没肺的朋友,被眉娘“珩儿珩儿”地使唤来使唤去,每日在医馆看几个病人,挣些足够度日的银两,在酒肆中喝得烂醉了昏睡几日,然后踉跄着走回永远有人在等的家……
我觉得眼角有些潮,仰面冲满天繁星眨了眨眼睛,吸了口气道:“我啊……没有什么大的志向。等先过了月末的秋试,再请你们好好吃一顿。然后……我还希望,能有那么一个人,到了想我的时候,千山可跋,万水可涉地来看我一眼……这样,就够了。”
几人目光都投落到了云徵身上,他弯唇一笑,似不经意地道:“在我看得见,闻得见,口还能尝,耳还能闻的时候,拼命记住那个人所有的样子。然后到了将来,纵然我什么都没有,还可以千山可跋,万水可涉地去找她。”
我心底似被无声无息地捅了一刀,却只有甜蜜丝毫不觉疼痛。我看着这里唯一能听懂的宋聿,他望着苍穹没有丝毫异样的反应。我心想这两人真会做戏,挑眉端起酒盏饮了下去,喉间一片冰凉,我扯唇笑道:“眉娘,你看云徵说些什么有的没的?我们说的都是大实话,只有他一个人……胡编乱造,满口戏词。”
我这样说完,紧紧了手中酒盏,好像说谎话也没那么难,真可以就那么无关痛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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