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思考了很久,将这一切联系在一起,明白那时的越国洛侯无非是利用自己的女儿赢得了一场荣华富贵坐拥无忧,也明白他这一举措,虽牺牲了自己的亲生女儿,却犹如狠狠捅了新朝一刀,毕竟云徵一家……乃是新朝的一只臂膀。而假以陈国名义当细作,无非为挑拨陈国与新朝,离间二者关系。这洛侯当真没有良心,一步步将自己的亲生女儿推向那万劫不复的深渊,然后回到越国免去削候之令,继续享那富贵荣华。
我想起越女那时悲怆的神情,真不知该怜她的无知或是其他。
若她得知这一切,会否觉得一切只是场荒谬之境?她愁红惨绿的青春,与阿姊可悲的命运,终究只是颠覆在父辈舞权夺贵之人的一桌棋盘之上……
我踏在去豫州的路上,神思有些混沌,不知为何知晓这一切时心里会觉得莫可名状的压抑。告别狐狸之时,他说他会在青州大营给慕老前辈守营,甚至答应了我若有好的消息,愿意回到云府去。可我总觉得他看我的神情那么悲悯,就连那句:“等你的好消息……”都语带颤音,我想狐狸真是伤人,都不会说一些好听的话,心里想着我的镇军大将军,多么威风……就连浑身的伤也不觉了。
玄贞四年,秋。
稳握军权两朝的宁王终于举了反旗。而打的名义,正如众人所早已料到的:匡扶废太子,谋夺天下!
九月二十,率十万西南大军自中洹而上,先后占了七八座城池,一路招兵买马,收得乱民无数,直逼京都豫州。
而此刻据闻豫州城中圣上耽于安乐,倨傲轻敌,对宁王军占了七八座城池的消息置若罔闻,沉迷歌舞乐姬,不理军事。
又过了数日,原本十万余人的西南军已经招募到了十五万人左右,宁王气势一路扶摇而上,而兵中那些乱民不乏马贼之辈,每到一处便厮杀抢夺新朝子民财物,奸掳妇女。在宁王如日中天的气势之下,更多民愤暗涌是不被那些为权利与占据所冲昏头脑的人所看到的。
九月廿七。秋风如寥,刺身寒谷。宁王为壮大兵马,做了最令人所无法思料得到的事情,也将自己逼上了谷地。据闻当日宁王携数十万兵马行至豫河,突遇一众幕僚之辈,个个稳坐马上面色如沉,原是此前九爷门下之人,为首者双目蒙巾,一袭青衣,率着身后不足两百人的死士举刀而上,刀刀见骨,遇箭不避,遇刀不让,虽个个负见骨之伤,却无一人吭声,斩断宁王麾下近五千兵卒,虽对十万大军而言五千兵卒无甚重创,但那一队死士的气势如虹却给宁王麾下的军心深深打击,那一日豫河之端,夕阳红成血,阻不断秋风嘶啸,白骨成霜。
宁王麾下伤病无数,一时慌不择路,不得不退至定州,大赦城中牢城营囚犯,发放兵戈,歃血为盟。然后令部下领这支由囚犯组成的乌合之众出战。行至渭河,未等新朝出兵,犯人出身的士兵们便一哄而散,逃得不剩一人,而令我始料不及的是……领这只乌合之众出战,并带头散队而逃的领兵——竟是张燮!
九月三十。宁王携众带着残兵败将攻入豫州城门,此前一直懈怠不防的御营军忽而操戈响应,宁王广号废太子之冤于众,没料到宋聿竟在此刻出现,自曝身份,称私下早已承帝王之恩,莫信宁王胡诌之言。宁王兵败如山倒,不出一日便被囚于御营军下。而宁王本营之地,原本有在事败之后所预留的退路,竟在宁王发兵当日便被整巢捣毁,边防军中隐藏之将也迅速按压住麾下蠢蠢欲动的宁王势力。
如此浩浩荡荡一场亲王反叛在半月之内就被镇压下来,而此刻我才知晓,那传闻中此前一直耽于歌舞享乐的新朝皇帝,早在单禅收到我发出的那一封缣帛之时,便已隐身藏头率众亲自到了西南之地,直捣宁王老巢,这之间有什么必然的联系我不得而知,也无力关心……只是在知晓这一切时,唯独听到那支刀箭不避的两百死士与那为头的蒙目之人时,心里忍不住咯噔一下,仿佛有什么东西无法控制地下沉的感觉……
我不敢去确信那人就是九爷,可恍然想起那一日凉城东郊的山头之上,日出犹是点点薄光还未泻地,薄雾之中有白草弥蒙,那男子身影轻曳,一袭中衣,青丝如瀑……眸如黑玉,粲然含蓄,只可惜独剩了单只。我总是会控制自己不去理会那些压制心底的愧疚,其实这根本无可避免,若没有我的存在,若不是我忘却了此前的记忆,他仍是那帝王之家的金贵身份,内心羁傲,什么双生蛊,什么阻隔……其实也未尝是感情可以撕裂的理由。是我害了他,是我折损了这样一个男子……云徵总宽慰我这一切并非我之错,可我明白站在九爷面前时,或是服下那一碗苦涩之至的药时,我的自私,就如墙角的烂泥,不堪入目。
但无论如何,时日很快过去。我就如一枚逃兵一样游走在豫州欢盛的缝隙里。
他果真是被封为了镇军大将军,紫衣馔玉,何其风光。宋聿此次因立功,被重封为王,可如我所料知的,他果然拒绝,只求能重申多年前的那一场冤案,还生母漓妃一个清白,别无所求。而此后原本仅仅只需削籍的宁王,在新朝的圣威之下发配边地,那一日在豫州城中掼着囚车游行,张燮领路细数多年前那一场令人不堪启齿的罪,引得民愤而起,纷纷投掷果屑烂菜,想不到威风了近两朝的权臣宁王,最后竟落得这样一个下场。
宁王势力终究是被彻底铲平了,张燮也如愿报仇,该封侯的封侯,该加爵的加爵,一切仿佛照着安好顺利的趋势进行下去,可那一切热闹仿佛都距我太过遥远,刺目的红绫、绸缎。结彩的花灯,一剪成双的大红喜字,高高布在相爷府的门廊上,门前自是摩肩接踵,宾客不绝。
我牵一匹瘦马,格格不入地站在那人群之中,肩胛的伤还未痊愈,阴郁的天里秋风一扫刺骨的疼,我不禁一个瑟缩,往来有人躲之不及,生怕我蹭脏了他们的一身华服,低眸问那街畔的贩夫,他神情里都皆是不屑:“你是这儿的人吗?云相爷府里纳少夫人这么大的事儿你都不知道?”
我愣在那里半天说不出话,脱口道:“纳少夫人?哪家的?”
“咳……自然是曲陵喻府的长女了……前段日子喻家上下虽是因事进了牢子,可这喻府的长女算是攀上了一桩几世求不来的亲事!这也算是因祸得福啊!”贩夫不耐烦地瞥了我一眼,匆匆挑着担子,消弭在那张灯结彩的人群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