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几乎是带着一种赌气的性质离开琅琊邑的,我知道云徵伤得很重,待我在面上扣上那银白的面具,着了一身宋聿的衣服,大义凛然地迈出了营帐时,我注意到上千双泛着亮光的眼睛齐刷刷地凝聚在我身上,那样的眼神里,我多少却还能感受到一丝敬畏。乱民果是冲着宋聿而来的,当他们相信我真是决意跟着老叟走时,便不再与新朝大军有半分为难。
彼时的云徵已然昏迷不醒了……我知道自己与宋聿说的那番话虽语气平易淡然,却带着一腔子怨艾。我心底其实是太在乎云徵那样看待我的,那个晚上他一句不知是不是有心的话,如同一根芒刺扎进了心中细软,如何都拔不去……本欲下定了决心一等回了豫州便天涯各自……如今遇上这样的事情,我却抢着站出来,便是要他欠着我的恩情,让他愧疚、让他两难。
因来制造混乱的大抵是乱民,打着匡扶废太子的旗号,却连像样的兵器缁车都没有一样……我不知自己是这事件当中的什么人物,只知那为首的老叟对我甚是尊敬,却也仅仅只是言语上的尊敬,对于我的行动和自由,却是样样受限。
沿着琅琊邑的一川阔水一路往南行,我知道彼时的新朝大军定然正在宋聿的指挥下刻不容缓地折返回豫州城,不仅云徵的伤等不得,而且时间愈长,我的身份被暴露的几率就越大……因是我虽算得上是被迫听从这些乱民而来,却比他们任何人都着急着往与新朝军相反的方向赶路。
老叟对于我的步行速度相当惊诧,一路问我知不知接下来的目的地是何处,问我知不知他们已筹划得怎样,大部分的问题,我只是默然或者回应一声轻笑。言多必失,这是我所坚信的。我所要做的,无非是为云徵他们尽可能地拖延时间,让这些乱民离他们相距得越远越好,一旦等他们到了豫州,这些乱民的蟑蚁之势自会不攻自破,在我印象里……这位新朝的年轻帝王手段自是极其高明狠辣……而这些想把我拉扯进造反之事当中的人,想告诉我的,不必我问询他们也会自然相告,不想告诉我的……即便是我有一千张嘴也问不出丝毫来……如此看来,倘若举步维艰,也只好先走稳脚下每一步路了。
整整一日,乱民之中虽多为身强力壮的壮丁,却也走得好生疲累,我却因着功底觉得较为轻松,歇在溪水边,看时辰该是后半夜了,天空忽而重云密布,似要下雨,我心下隐隐担忧这一路荒僻无甚遮挡,倘使一场雨一落,难免会聚在一起晾干身上衣物……只怕自己的身份有所暴露……
正当大家都在休憩之时,那老叟忽而行至我面前对我轻作一揖,低声快速道:“太子殿下请随我来。”
我闻言浑身一震,几乎觉得骨子里的血液都翻腾起来,没来由地一个哆嗦,又举目再看了一眼他,示意他再说一遍……
“翟士开请太子殿下随老叟而来……”
我如坐针毡,那几个字敲在我心底没来由的心底一凉,猛然脑子里如过境一般想起宋聿与我说的话:“此去离姬不论听到什么,知道什么……请莫要悔改自己的心意。”
真没料到……宋聿竟会有这样的身份,我对那张面具下的脸虽然好奇,虽一直觉得宋聿是个有故事的人……却从不敢猜测竟会是……且依他对我说的话,看来他根本就无成王之心。
深重地吸了一口气,我挺了挺脊梁,镇定地起了身跟着那老叟行至一侧阴翳下,他滕然跪在我身下,我忙伸手去扶,却见他举目拭去眼角浑浊的老泪,泣不成声道:“翟士开对不起漓妃的深重恩义……让太子殿下受苦了……翟士开特来请罪。”
语毕,看也未看我一眼,一个个砰然的响头嗑在地上,额上立时洇出血印来,我连忙矮下身子去扶他:“叟,不必如此……请起。”
“太子殿下若答应罪臣愿以太子之身为漓妃娘娘平反昭雪,罪臣再起。”
我脑子里糊涂得厉害……对于宋聿的这废太子身份并无丝毫了解,不敢盲目答应他所求,只好道:“叟请直言明此次目的。”
“太子请允翟士开禀明,此次罪臣领此乱民齐聚琅琊邑截堵新朝军队,并非是一时意气……太子也许不知,宁王已然倒戈了。宁王不知如何得知了那一年的事情,知晓了您并未……”那老叟迅速的瞄了我一眼,又接着道:“宁王与罪臣言,如今天下只得太子您一人能够名正言顺推翻玄贞,独座高椅,只要为漓妃平复了那一年的冤情,那皇帝小儿奈何得了我们吗?宁王手下有西南兵和边防兵大权在握,想来对付那皇帝的新宠,云相的长子……根本就是绰绰有余,借此之势宁王还能与您一举掀了云相之势,到时候天下皆在您麾下,盐税、漕运……统统可以从那云姓之人手中夺回!”
我听得入神,似乎颇得我心意的样子,凝着他半晌,忽而嗤声一笑,作势要扶起他道:“叟当真是辛苦了……宋聿受之有愧……”
那人见我如此,浑浊的目光里透出一丝得意之色,但只是刹那而过,便锁住眉道:“太子殿下为何如今还这样称呼自己?”
我未答他的话,却道:“叟可记得自己的身份?”
他眸色一变,却道:“罪臣不敢忘……罪臣祖辈都为漓妃娘娘效劳……”
“那叟可记得?我是谁?”
“太……太……自然是太子殿下……”他不知我何意,已开始句不成句。
我蹲下身去,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字字泛着冷意道:“我是宋聿。并非什么新旧太子,并非什么名正言顺的人……可叟已经不记得了……您说说看,叟口口声声说着为我们效劳,却连我是谁都说不清楚,我留着叟还有何用呢?”一把寒刃自袖中飞出,紧紧挨在他粗剐的皮肤之上,却见他已然抖得如同筛糠。
“叟方才说……宁王不知如何得知了那一年的事情?您真不知?”
他十指撑地,却晃得十分厉害,重云密布的天空本就压得低,日色还未完全被浓云敛去,此刻突然出现一片古怪的红霞,更显得压迫……
“罪臣不知……真不知……”他的声音丝毫没了方才那些得意之色,又不似白日里在郊道上所闻的那般神秘,而是变成了蚊蝇一般的细微……颤颤嚅嚅咬不清楚字音。
我掀开衣摆,蹲下身去,冰寒的刀刃轻轻架在他摇晃得厉害的指头上,细言慢语地道:“叟还是别抖了……这刃太薄,把老叟的皮肉经不起削……”
我一言出,他却抖得更为厉害,垂下头,银色的面具在日暮之下泛着寒光,启唇道:“叟要好好数数……您全身上下一共有多少根指头……”
说着瞥了一眼那远处溪边休憩的人,皆是些没有从过训的,此刻一撂地竟有不少人倒头大睡起来,我轻笑:“反正大家都不着急……叟可以慢慢地想,想仔细了……这答错一个问题,就得断一根指头……翟老叟的指头可不比旁的人多吧……?”银面具下的长眸一亮,透出丝丝晶亮的光彩。
“叟……当真不知?”我轻咬着舌,一柄薄刃已在他左手的食指根处徘徊。
他猛然瘫软在地上,拼命仰起头来看我,那张老脸上涕泪纵横,眉眼挤成一处,满脸沧桑的褶子都快看不出表情了,只是声声求饶。
我不耐烦地怒瞪了他一眼,几乎是一字一顿道:“我最后再问一遍,叟究竟……知-不-知?”
他仿佛是希求着我并不狠厉,牙一咬坚决道:“不知。”
“嗷哟……”一声嘶哑的惨叫卡在喉咙里,我用薄刃挑起那片食指上轻薄的皮肉举在他面前,依旧不紧不慢道:“不给颜色、叟当真以为我在玩笑么?”
此刻已然闻不到他的任何声音,只有些细微的啜声严密在他紧垂的头下,只手握住血流不止的食指,半晌道:“是老叟说的……老叟以为,漓妃娘娘含冤而去,走的不明不白,老叟一己之力无能为娘娘雪冤,却又寻不到丝毫关于太子殿下的踪迹,只好……只好……”
“行了……”我出言打断,看着那渗血的食指和他痛苦的神情,扬声道:“宁王出了多大手笔?您又说了多少实话?”
身下之人哆哆嗦嗦不敢开口,我气极,那闪亮的薄刃被我狠狠扎入身边的树干之中,抖落两三片叶子,晃悠悠恰好搁浅在他面前,“方才云将军受的伤,难道不比叟疼不必叟重吗?叟口口声声说着要为漓妃雪冤,难道宁王在此削叟一根手指头,叟就毕恭毕敬一五一十全都招了么?!”
他浑身颤栗,一个劲的磕头,我终是将手背垫在了那洇血的额下,缓声道:“叟不必磕了,我没有做帝王的兴趣,叟若舍不得那馔玉炊珠、纸醉金迷的日子,大可领着你的人去投奔宁王。自此成王败寇,都毋要说认得我宋聿此人。”
语罢拂袖欲离开,他却忽然道:“走不得。”
我停住步子,也未回身,只问:“为何?”
“不唤太子也无妨,六殿下莫要忘了漓妃娘娘是如何死的。六殿下能心安理得看着惨害死自己生母的人夺了自己的位置在那龙椅之上呼风唤雨;能容忍自己的仇人将您鞭笞之后施以黥刑,流放边塞;能帮着自己的仇人沙场用武平复江山……但臣翟士开容不得!六殿下若不知孝悌行,一意孤行,臣便可自免一‘罪’字,今日六殿下既已随了翟士开到这里,这皇帝便是当也得当,不当也得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