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唇边浮起一丝冷笑,脸色有些泛白,松开他的衣襟,远远指向前方:“那是谁?”
他举眸去望,我没有丝毫犹疑地跳下马,站在那已杀成魔魇一般的兵卒中,混乱地挡开无眼刀剑,不知多少箭羽擦破我的脸颊皮肉。
但我只看得见翊……从尘烟军马中向我奔来,脸上扔挂着血珠子,漆黑的眸子里是我熟知的宠溺的笑,隔着那样多的人烟,我仍能看得见他唤我“君卿”的口型……
我的“小心”犹未出口,便见一柄长鞘横穿空中替他挡去那直指他背脊的一箭,我感激地看向身后的人,他来拉我的手,我却倏然躲开。
北歧王看到新朝大将如此袒护舍命救翊,似乎得知我们的错乱,高呼捉拿质子,无数的人向翊围去,我慌不择已,向新朝的主将高喝一声:“救他!”便提起手里的剑一跃而起,踏过数匹马从身后反勒北歧王地脖颈,一时间所有的人均是错愕地看向我,扫视四周,几乎北歧所有的弓箭手向我围拢过来,我看着暂时安全的翊,唇角是苍白的笑意,一步一步踏上凉城的城楼,无数的人向城楼上涌来,围成一个圆环,丝毫不松开紧紧扣着北歧王的手,想起翊的断腕之痛,刀剑撕喉,轻擦出了涌流的血迹,北歧王对我恨之入骨,已然顾不上生死,声嘶力竭道:“放箭!放箭!”
却无一人敢对着他们的王放箭!
我远远看着新朝的主将越过众人向我奔来,想突围进密不透风的圆阵,我浑身发抖,不是不惧……只是疾怒道:“快去救他阿!救质子!”
他丝毫听不进我的言语,挥过长剑将那些阻挡在前的人刺得肠穿肚烂。英姿勃发,青衣怒马闯了进来……
北歧王发了疯一般猛地拽紧我的手臂,用尽全身的力气向身后士卒手中的弯刀上刺去,一边退一边喊:“本王一时心神迷窍,信了你这新朝细作,料想此战已是无望,与其死在你这等细作手上,不若与你同归于尽……”
我根本抵挡不住他发起狠来的蛮力,步步倒退,身后募地被人拥住,隔开那冰冷寒意,北歧王趁机挣脱我手中的钳制。身后的人紧紧拽住我的手,脸色煞白,与衣襟上的斑驳血迹刺成夺目的对比,他的力度大得要将我手腕折断,怒吼道:“你还记得你有这条命吗?”
我错愕地看着眼前的局势,原本已经是稳操胜券地他却把自己陷入如此危险的境地,我忽而嘲讽地笑:“新朝主将?你到底是什么人阿?你知不知道我是谁……我利用你!我利用你想救被北歧抓去的质子,然后一走了之你知不知道啊!为什么一次次信我?救我?你傻不傻啊?”
不知为何却笑出了冰冷的水渍,我看着歧王领着那些兵卒将我和他紧紧围拢起来,他拽着我的手,如同关在笼中被戏耍的猎物……惊鸿一瞥间,看向那重重人群之外的翊,他一个人静静地立在那里,如同被隔绝在另一个世界,这一片凉城之中似乎没有人注意他的所在,在围拢着我和新朝大将的兵卒之外显得多余而刺眼,他定定地看着这边,好看的黑玉般的双眸里有满满快要溢出的宠溺,弯成了夺目的笑意,却笑得讽刺而悲戚。
我大声地做着口型叫他走,他却只是仰望着城楼上的我们,那样的角度……让我忽而想起在梨树下,他手里握着我抄的典籍,仰面看着满目繁盛耀眼的梨花白,把眼眶中的情绪一点点闪耀干净的样子。又想起了什么叫做双生蛊,什么叫做雌蛊切腰,雄蛊赐眸。我再次与那双眼对望,望了足足五秒……我不知道一眼的距离是不是足够长,长到我有时间去回想他在我耳边轻轻说:“君卿什么都不用做,不用舞刀弄剑仗剑江湖,不用素手纤纤舞弄丝弦,什么都不会也没有关系……要好好地吃饭,睡很饱足的觉,醒来的时候只要把手交到我手上,就带你去看天下所有的壮丽江山……好不好?”
我甚至都来不及想象,和他手牵着手,并肩看过年年柳色,看花朵变浅变绿,看流水东逝……那会是什么样子。
我的手被人紧紧拽着,是一种誓死都不会放开的力度,我看着这新朝的大将,青袍之上有暗色的底纹,琉璃长眸,孤悒清忧……却是满面不符他气质的狠厉和果决,我想起此人穿着流云飞鱼服地样子,腰束得笔挺,那样的风姿卓然,那样的贵气……怎会为了救我一个卑末女子,情愿站在这圈笼一般的围阵里,甘愿被人耻笑,甘愿被当作猴耍?他是宰相之子阿!
新朝兵卒终于从城楼下遍布而上,将北歧的乌合之众团团围住,乱箭齐射,身侧之人挡在我面前,挡过所有斧砍刀削……我睁眸的一瞬间,看见北歧王被他一剑刺入胸膛,怒目圆睁,重重地从凉城的城楼上跌落下去。
“你真的……什么也记不起来吗?”
这样熟悉的话……仿佛翊也问过一遍。
我想不起来阿……可我怎会那么清楚而笃定地知道你是宰相之子,肯委身陪我做一个被人戏耍的猎物?而翊呢?他又去了哪里?
我继续装疯卖傻,奔走在凉城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的巷道中,漫无目的,却又哪都不敢去。身后一直有人不停地跟着我,我跌跌撞撞……
他的腿似乎也受了伤,走得颠簸……却一步也未曾停下。
我的腰灼热得已觉察不出其他伤口的痛楚,风越吹越大。天逐渐黑成我什么都看不见的颜色,
那是不是云徵习惯的颜色?
想躲开身后那个甩不掉的影子,却又找不到出路。我抱着膝,坐在空洞洞地城门口,绞尽脑汁地想,云徵又是谁呢?
原来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情不是再不记得所有,而是你心心念念挥之不去的,并不是你所想记得的东西。而你努力想要回忆起来的,却永远被阻隔在万水千山的视线之外。
他是谁。
他是谁。
我又是谁。
我坐在凉城的门洞边,看天黑成好像再也亮不起来的样子,又看着晨曦晓光一点点将整座城点染明亮……我知道那个身影一直不曾离开,我弯起唇,只是在等待自己给出一个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