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时人们把她押到我房间里来的时候……一眼看那双迷茫却又淡然的眼，我就开始慌了。
那样的神情，从来不会出现在君卿的身上。十年之前，我初见她的时候，是在豫州城郊，那一夜风雨急骤，我跟着二哥三哥的人马在雨里颠簸……突然滑落的山体和成堆的泥石隔绝了眼前的去路。我知道十几年来，从来不会有人为我驻足，我跪在泥石里……突然很想就由头顶上飞落的乱石飞泥从此将自己掩埋，再不多余在这世间，但一抬头，一转眸，看见那小小的身子在凌落的风雨中勉强站直着，沾满了泥和血的小手似乎很害怕碰触到我的目光。
我凝着那战战兢兢的小人儿，听她说起那太过熟悉的遭遇，那么强硬的一字一句，倔强地不愿意再成为家人的负累……好像在我心上落了一滴冰冰凉的泪，一丝一行的化开……
被弃之如履的孩子，就像极了那时的自己……母亲一离世……被推推搡搡到各个宫轮番抚养，那些美若丹寇的女人们，永远避我如瘟疫，我稍有举动她们便唯恐我超过她们孩子的风头，每次父王一来我永远都被藏在看不见的地方，听见那些女人们说起自己是如何如何的糟糕……在这个宫住不过几日又被推到那个宫，永远被哥哥弟弟们以仇视的眼光看待着，久了……也会觉得疲累，一直沉默……一直隐忍……以为就这么让自己销声匿迹于他们的口里心里，日子就会好过……至少不会像草履一样被遗弃……
我抱着怀里的小人，指尖穿插过她的发，有凉凉的舒服。
她说……她叫“君卿”。
“君子的君，爱卿的卿。”故意省去了姓氏，以为我无从帮她。
她说，“娘亲不是自己的娘亲……是爹另娶的。”我的眼忽然就氤氲了。还好在大风大雨的夜里，她看不见。
我却看见自己在骑射大典上，骑着最劣等的马，拿着最不起眼的弓箭，拼了命似的冲，我以为只要我足够努力……父王总会多看我一眼。但不知道哪里来的弯钩绊绳，我像失重的陀螺一样横冲直闯地掉下去，轰鸣的耳边是一大群马匹践踏过的声音，泥点污垢溅在我身上，我倒在地上良久站不起来，背后是乱哄哄的，不休不止的嘲笑声……
那个时候的自己，觉得鼻子发酸，猩红的液体顺着鼻子流下，陷进紧闭的唇缝里，还是尝到腥涩和耻辱的味道。咬牙站起来，我真的努力地一遍又一遍告诉自己：“君祀翊。你要像个男人一样站立起来。变得足够耀眼，让所有的人不得不注意到你。在你的光环下自惭形愧。众鸟横飞，策马奔驰。夺一个魁让父王好好看清楚自己。”
“君祀翊……你要站起来。”
可站在空荡荡地殿外，夕阳映着琉璃小轩窗，看着宫女们端进去一叠又一叠小巧精致的糕点，听见女子的声音温婉好听得如春阳，“我们的三阿哥今天真是厉害啊……居然射了两只鹿，瞧……都擦破了皮，父王看见倒会心疼了……来上上药，再尝尝母后给你准备的小点心……”
那两只鹿……明明就是事先有人准备在那里的……我低头看着自己破损的衣服，和血迹斑驳的手臂和膝盖，沉默着走开。波光潋滟的明宸湖畔，我用双手捧起凉凉的湖水洗着伤口，龇牙咧嘴地皱着眉，忽然有人走到我旁边，蹲下身子拿起干净的沾了药的纱布替我清理伤口，我抬眸看着眼前的人……忽然有了印象，这是四皇子，在今天的骑射大典上连马都跨不上去，笨拙得连缰绳都不会握的那个驽钝孩子。
我不屑地看着他，眼底里全是满不在乎地神情，打开他替我清理伤口的手。
“想要真正的站起来，必须先学会保护好自己。”他放下手中的纱布，站起来慢慢地说。
“一个连马都上不去的驽钝儿，有什么资格这样和我说话！”我别过脸去，继续用湖水洗着伤口，纵然疼也绝不肯放下面子皱一下眉毛。
他无所谓地笑笑，继续道：“失去了母妃也没有关系。天大地大，总有一个人是在等你的。所以再痛苦也要捱下去，要让你母妃看到，你是可以一个人咬紧牙关走下去的，直到变成能光鲜地出现在那个人面前的样子，在此之前……再痛苦也要捱下去。”
他信誓旦旦的样子，阳光在他挺直的背脊后曳下一地银碎的光亮。我忽然想……这真的是那个众所周知的驽笨孩子么？紧了紧手中的拳头。
我看到他离开的背影，伴随着一句话渐行渐远：“比起那些使诡计行小人之径的皇兄皇弟，三年之后我更想看到你夺魁的样子。”
我不知道这样的话会一语成谶。更不知道当年那个驽钝得被我嘲笑的孩子会成为继位新朝的新帝。会成为压制我一生的人。
我在怀中的小人儿的眉角落了一吻，作为我君祀翊的标记。我告诉她“天大地大，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个人是惦念你的，所以为了遇到他，无论如何痛苦，都要捱下去。”
所以天未明我便拼了命地去追那些遗弃我的人，有朝一日我终会气势磅礴地站在你们面前。
所以……没有父母眷顾的，没有兄弟姐妹帮扶的，连我的境遇都不如的君卿，你一定是听到了我的话，把我当做这个世界上唯一惦念你的人麽？
可我还不够资格像那个夜晚一样能够给你温暖沉然的怀抱，所以我只能够用了一点点权力让你回到并不爱你的爹娘身边继续煎熬。可我还不够勇气和能力把你挡在我君祀翊身后，替你遮过所有风雨急骤，挡过所有斧砍刀削，所以我只能够把你放在一个我看得见的位置，十年来偷偷摸摸观察你。
三年后，我果真在骑射大典上夺了头魁，第一次看见父王那样欣喜的脸，看到其他皇子们颓丧灰败，远远妒视着我的神情，我穿着父王赐的金丝履盔甲，神气傲然地站在四皇子面前，他只微微笑，明宸湖畔，几尺开外的距离，他安静地在阳光下为我鼓掌。
与此同时，我终于敢再次走近她的世界。站在喻府的小院里，看到她拼命地练习武艺，一举一势，一步一剑……那么飒爽而洒脱的姿势。看到她咬牙地练着腿功练着站姿……鞋子磨损得厉害，我替她脱去鞋履，给那磨破皮的，不断沁出血的地方细心上着药，她不再是那一晚战战兢兢的小女孩了，现在的她，能够坦然诚实地看着我的双眼，告诉我只有更强大才有资格站在我身侧，纵然语气里还有生涩与羞怯。
然而我终究没能够成为替她挡风遮雨的人，我眼看着父王的离世……眼看着宁王平王那些朝廷重臣们推拥至今仍不出众的四皇子为新帝，眼看着几年前站在几尺开外为我安静鼓掌的他，而今穿着明黄的龙纹衣袍坐在那高高在上的位置，而我却只能如同千万子民一样跪在他膝下俯首称臣。
我不知道用怎样的神情和怎样的目光去面对他，不知道所谓地更希望看到我夺魁是出于怎样的善恶，听到他仍能亲切地叫我“九弟”，我却只能奉其“皇上”，内心只觉得可笑。很长一段的时间，我卑微地只能够站在自己的角落，不去理外界的纷扰，不去看那个心心念念的人。直到他开始召见我，派给我数量极多的工作，屏息相对地问我：“君祀翊，你是不是觉得心有不甘。”
我看着那双濯然闪亮的龙眸，密密睫羽投下看不清神色的阴影，咬牙切齿道：“是。”
他再次凝注我，不得不承认那双龙眸捕捉住你时动惮不得，他几乎是一字一顿道：“不要忘了，当初若不是我。你到今天还什么都不是。”
他掀起我亲王的衣帛，绣着高贵龙纹的衣袂，指着那父王御赐的剑……一样一样细数给我听，“当初，若不是我的话。这些……你一样都得不到。”
我无言以对，良久，也只是积压了许久许久的一声怒吼，整个长厮宫一片寂静，许久仍回荡着我的声音，“我不甘！”
时至今日，我想起那时的自己时，早已开始深深后悔。如若我能平静地接受，如若我能不贪慕那些过分的荣耀，如若我只做一个衣食无忧的亲王，或者放下这些做一个仗剑江湖的浪子……不论哪一个，都比现在好上百倍千倍。都可以携着君卿的手，不理会这些纷扰争斗。而不是像现在……
自那一日长厮宫后的谈话，我开始暗自筹备幕僚，甚至暗自下书信发往宁王府上……屡次直言当今圣上欲意削减各根深蒂固的权臣和王爷势力。终于等到宁王待不住了……开始频繁试探圣上，终有意行分权之际……让其纵有意削减也无处下手。但我没有料到的是……那个记忆里的四皇子，远没有我们所预料的那么简单和平和，他的狠辣决绝，是我用再多的暗计也对付不过的。
其实狐狸带走君卿的那一日，我没有料到堂堂都尉统领云徵竟然会找到那里，答应放我一条生路，只求我一事……更加没有料到的是……他只求我能以眸子作药引，为君卿解蛊。我当时愣了，半晌扬起脸笑看着眼前那丰姿卓然的年轻男子，讥讽道：“你可知……这双生蛊是何人下的？”
他闭着唇不语，一双琉璃色的眼转也不转地看着我，却做不出声。我突然觉得眼前的男子同我一样可悲，一字一句地告诉他：“是圣上。”
是为了牵制我无法两全其美的得到权势与意中人，是为了让我纵使得手也将痛苦。所以下了双生蛊，让我永远也只能与她疏远，让我看着她一步一步为了我而那么辛苦那么坚韧的攀爬，让我看着她因为一句话一个怀抱而苦苦捱过十年却什么都得不到，让我看着她得知了中蛊之后心心念念无法忘记却不想让我痛苦去自切腰。
从那一刻我就彻彻底底地悔了。
其实在她被人押到我房里那时，我就发现了她的不对，那个永远带着执着笃定眼神的君卿，如今眼底更多的是淡然。她无法再自然地与我平易相处，她逃避着那些与我有接触的任何事，我开始尽力的给她足够空间。她想要的距离我决不会故意阻碍。
我突然想……也许我顺着原来的轨迹走下去，重拾幕僚，掀起他的权利……至少我能平衡一些，然而，面前清俊卓然的男子听闻了我的话，居然没有太多的惊讶，唇角溢出一丝意义不明的浅笑，看着我的眼睛道：“君祀翊，你逃不掉的……知道这次的事谁是主谋麽？”
我眯眼……那个明黄的身影又一次晃过眼前。却不敢信。
他又补了一句：“是他要你死。所以谁也救了你……若想要一条生路，不妨来找我。”
他没有抓我回去复命……看着他背影，我忽然心声悲悯。
脑子里想起昨夜狐狸的话，狐狸是君卿给他取的名字。纵然我不再敢轻易相信别人，但事已至此，我亦是别无选择。
进了豫州城，入了曲陵府，看见北歧军令的那一刹那……我跟自己打了一个赌。那么多曾经为之努力为之捱过多少苦难的东西，原来想尽办法也不如别人弹指一算的刹那。
你曾教会我，无论如何，这世间总有一个人是在惦念你的。所以再多苦难也要捱过去，直到变成能光鲜地出现在那个人面前的样子。
我照做了。可世事如一出棋，百转千回也预料不到结局。
如今你又一次教会我，若有人抢你的东西，用尽手段心计也不能让他得逞，纵然得逞也要让他不得两全其美。
我若再学一次，你可会恨我。
我弯起唇角，缚手上前，神色淡然地上了北歧马队。
但我不知道……谁都控制不了全局，就连爱情也不能，我以为是这样，结局往往背道而驰。当我看到她那样的失控和慌乱时，我才发觉自己不止输给一个人。
从一开始就败了。
不论是从前还是明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