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如只觉心头一空,飒飒的冷风都灌进了身子里,将血液完全的冻住,再说不出话来。
雪,又开始下了。
此时的胤如,正快马加鞭朝着裕王府而去,街上有什么响动,她完全没有听见,唯一的念头就是-----阿玛,你不能有事。
她的青格尔和胤禛的赤影皆是一等的大宛狮子璁,他们仿佛感受到了事态的严重性,奋力的奔驰着。
柔弱的雪在破空而来的气劲之下向着门面直袭而来,点点微微刺痛。她深吸一口气,仿佛吸进了无数的带着利刃的碎冰,轻轻的落在心上,细细密密的疼。
他们赶到了裕王府,门口的仆人连忙帮他们牵马,向里面通报:“郡主和姑爷回来了!”
温恪公主连忙出来迎接,慕雪和墨涵把胤如胤禛身上的披风拿好,胤如微福了下身;“嫂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今天早上,阿玛出屋时,额娘留给他的那条帕子忽然被大风吹到了雪地上,阿玛很急,到雪地里捡帕子时摔倒了,阿玛身上多年出征留下的骨病在那时突然发作,阿玛倒地竟站不起来,直到婢女去喊他用早膳才知道阿玛摔了一大跤。”温恪公主边说边和胤如一起朝内屋赶。
胤禛问:“太医怎么说?”
温恪的眼泪差点要掉出来:“太医说,阿玛这次多病齐发,凶多吉少啊!”
胤如冲进福全的卧室,朝榻上扑去:“阿玛,胤如来了,你不要担心,你一定会没事的。”福全看见胤如来了,眼里忽然放射出异样的神采。
胤如静了静心,连忙替福全诊脉,当她的纤指覆上福全的腕间时,她的手不禁颤抖起来,福全的脉象恍若一根忽有忽无的游丝,胤如的心就像坠入最深最黑的地狱,望不到底,没有尽头,一直一直往下坠,彻骨的寒冷......
她的手移开了,忽然有细柔的冰凉落在她的双肩。
胤禛握紧她的肩膀,给予她支撑下去的力量。
福全忽然向胤如胤禛伸出手来,胤如握紧阿玛的手,泪水在她的脸上蔓延:“阿玛,胤如在这儿,在这儿,你放心,你不会有事的。”
胤禛也凑到福全面前:“阿玛,不会有事的。”
福全虚弱地说;“如儿,不要伤心,你阿玛的身体我自己很清楚,别哭,阿玛终于可以和你额娘永远在一起了。”
胤禛也蹲在榻边:“阿玛,你把心放宽,不会有事的。”
福全的另一只手颤抖着伸向胤禛的手,胤禛会意,握住福全的手,福全把胤禛和胤如的手放在一起,对胤禛说;“胤禛,以后,胤如就交给你了,她有的时候性子很犟,你多让着她一些,替阿玛照顾好她。”
“阿玛,胤禛会一辈子都照顾好胤如,但胤如也需要您的照顾啊,您要放宽心,没事的,胤如她已经失去了额娘,不能再失去您了。”胤禛握紧胤如的手,凝视着福全。
鄂尔泰和温恪公主站在他们身后,温恪公主早已泪流满面,鄂尔泰把她抱在臂弯里,心里沉痛无比。
“皇上驾到。”康熙听到福全病危的消息后,不禁让宫里的所有太医都赶到裕王府,如今他也御驾亲临了。
一屋子的人都跪了下来,康熙让他们起来后,就立刻赶到福全榻边;“二哥,三弟来了,你一定要撑下去。”
康熙握紧福全的手,福全向他身后看了几眼,康熙立马会意:“你们统统退下,让朕和二哥单独说几句话。”
“是。”
胤如不舍地望着福全,仿佛自己只要一走开,阿玛就会消失不见。福全对她挥挥手,她艰难地挤出一丝笑容,胤禛握紧她的手把她带了出去。
卧房外,雪花纷飞,胤禛拥紧她单薄如纸的肩膀,将她紧紧地抱进怀里,用尽他全身的力量来给予她温暖和支撑,不时低头轻声劝慰她。
在他的臂弯里,胤如的眼睛幽黑如潭,仿佛什么都无法听见,她摸过了阿玛的脉象,她知道那脉搏微弱的跳动意味着什么,正如胤禛刚才所说:她已经失去了额娘,不能再失去阿玛。
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只听得康熙朝外大喊:“二哥,二哥,太医,太医!”
胤如的身体僵硬地颤抖着,胤禛紧紧拥住她,感觉她冷得就像冰块一样,那剧烈的颤抖仿佛正在将冰块一块块的崩裂。
太医诊过脉后向康熙和众人走来,跪下:“启禀皇上,裕亲王归天了!”随后,屋内一片哭声,仆人们都跪下来。
眼前的面容恍惚而刺眼,哭声如棉絮般断断续续的飘进她的耳中,胤如的眼睛呆滞而空茫,然后,从她的喉咙里发出一些干哑破碎的声音,没有人能听清楚她说的究竟是什么。
她怔怔地听着房间里的哭声,挣开胤禛的手臂,静静向榻边走去,她的脚步很轻,如梦游般,边走边轻轻低语着:“阿玛,阿玛。”
胤禛眼睛黯然,随她迈出的脚步又停顿了下来。屋里的人都呆呆的望着她,不知道她打算做些什么。
福全的面容很安详,看来他很放心的去了,康熙和他说了什么,无人知晓。
“阿玛!”她跪在榻边歇斯底里的大喊,哭得浑身颤抖,大颗大颗滚落的泪水中,就像一个不知所措的小女孩,她恐惧地放声哭着。
胤禛跪在她的身后,眼前那个单薄的身影正慢慢昏倒在冰凉的地面上,两滴泪滑向她的耳际。
胤禛伸出双臂,紧紧地将她拥入怀中,她的泪水便淌入了他的胸前。
“胤如!”
胤禛痛声低喊,抱紧她冰冷的身体。
......
雪终于融化了,阳光灿烂而清冷。
雍王府,如以亭。
现在的胤如瘦的可怕,原本就清瘦的身体足足瘦了有十几斤,手腕和脚踝可以清晰的看见骨头,她的眼睛显得出奇的大,茫然而空洞,肌肤也苍白的没有血色。当她坐在亭子里的时候,风似乎能将她轻飘飘的卷走。
因为她已经几乎六天水米未进了,每天胤禛都在拼命地把饭挤进她的牙关,可是这样挤进去的粮食很有限。康熙也每天派人来看胤如,却总不见好。
胤祥和景轩夫妇也来了好多次,胤如好像谁也不认识了,无论景轩怎么对她喊都没有用。
胤禛也瘦了很多很多。
虽然他的神情依然淡漠倨傲,虽然他的背脊永远笔直,可是他的眼睛沉黯伤痛,下巴上有着暗青色的胡须阴影。胤如整日整夜的不睡,他似乎也是陪着她整日整夜的不睡。
慕雪墨涵和岚漪站在胤如的身后,偷偷拭泪,自从王爷去了以后,郡主就像丢了魂魄一样,她昏倒醒来以后,就整日整夜的这样坐着,不和任何人说话,别人和她说什么她都好像听不到。
胤禛走向三个丫头:“她再这样下去会死的,慕雪墨涵,你们俩是从小和她一起长大的,知不知道阿玛以前最喜欢和胤如一起做什么事?我们必须唤醒她。”
“以前福晋还在的时候,因为福晋很喜欢踩水,常常在裕王府花园的小溪里踩水,郡主自小也和福晋一样,喜欢踩水。每次,王爷都会屏退所有的男仆人,让福晋和郡主在小溪里尽情地踩水,然后,等福晋和郡主踩够了上岸来,王爷就会亲自替她们俩把脚上的水擦干,总会说,寒从脚起,你小心着凉。”墨涵说。
慕雪也想到了什么:“福晋走了以后,在江南的那段日子里,王爷和郡主常常一起坐到屋顶上,王爷会吹笛子,他总吹《长相思》给郡主听,郡主就静静地听着,和在天上的福晋说话。”
胤禛望着如以亭前的那条刚化冻的小溪,想了想对慕雪墨涵说:“你们快去通知厨房,烧上许多热水,然后把热水调和在溪水里,调到刚刚好的温度。”
“是,我们马上去准备。”三个丫头立刻兴冲冲的朝厨房奔去,只要郡主能像以前一样,要她们做什么都可以。
一桶桶的热水倒入小溪,溪水已变得温暖,花溪潺潺。
胤禛同样摒退了所有下人,三个丫头脱下鞋袜,站在小溪里,快乐地对胤如招手:“郡主,快过来,过来和我们一起踩水。”
她的睫毛忽然颤抖了一下,她凝视着慕雪她们在水花里若隐若现的脚,然后她竟慢慢站了起来,向小溪走去。
喜悦将他全身攫紧,这么多天,他的唇角第一次有了一点微笑的弧度。
三个丫头七手八脚的替她脱掉鞋袜,拉着她一起跳进水里。三个人在她周围尽情地跳着,只为点燃她心里的回忆。
她的腿也跳动了起来,她用手提着汉服的裙角,在水里跳动着。
水花四溅,细细的水珠从她的发丝上一粒一粒的滚落下来,在她的肌肤上慢慢的晕染开。水珠洒落在她的肩头、发上,绽放的是如此绚丽,如此妩媚……
他看见,她的眼底闪过了温柔的光芒,纵然只是一瞬。
她跳了一会儿后,突然不动了,胤禛连忙走过去,把她一把横抱起来,抱到亭子里。
胤如继续安静地坐在椅子上,眼底的光芒一点一点熄灭。
冬日的阳光里,她裸露出来的足踝白得耀眼。
他从一旁拿起了一条白色的毛巾。
他手指的温暖触觉猛然让她一惊一颤,迅速地缩回了自己的脚。
“乖,别动。”
他轻柔而强势地捉住了她冰冷的脚,往自己的方向一扯,不让她再缩回去,动作生疏地替她擦拭脚上的水,又抬起头朝着她微微笑了笑,他的眼睛,是剔透的淡琥珀色。像是……秋天里,在余辉下无言的天空。
“寒从脚起,你小心着凉,来,穿袜子。”
他低低说道,语气温和得不可思议,默默地替她穿上袜子。
胤如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下,缓慢地,她的目光看向半蹲在自己面前的胤禛,眼底有某种轻轻的触动,就像水波下隐约的涟漪。
万古长空一风月,屋顶上,坐着两个人。
月下的梅花开到尽头,风过处,花瓣依然在风中寂寥飞舞。胤如正仰头望着月亮,明眸微敛,白皙的脸在月色下如同月光石一般透明晶莹,像黑夜里盛开的花朵,有着淡淡悲伤的香味,却带着最诱惑的姿态。这样美丽的人,仿佛根本不该属于这尘世之中……
坐在她身边的胤禛,他的黑眸轻薄透明却又深掩按抑,心事深藏,犹如千年古井中的水,淡然不惊。绝美的面容如雪般清冷,氤出淡淡哀伤。
长相思,他的笛声如水散开,渐渐浸渍四周的空气,让月光和间或飘落的花瓣似被清水漫过,宛如水面倒影被打碎,粼粼轻晃中透着点点如萤的光彩……
她痴痴的坐着,他温柔地吹着,已不知这已经是第几遍吹了。
他不厌其烦的一遍遍吹着,即使唇片上已经接近滴血。只要你好起来,我做什么都愿意。
终于,她侧过了头,在她转头的一瞬间,胤禛已经看见了她那低垂着的睫毛间散落着如星星碎片般的水珠。
胤如忽然扑进胤禛怀里,紧紧环住他的腰际,然后放声大哭。
胤禛把笛子放在一边,安静的抱着她。
没有去试图劝她不要哭。
他知道,自从雅枫去世后,在她的世界里,福全几乎是她唯一的重心。
阿玛的突然离去,那种全世界轰然倒塌的绝望和空洞,会将人的灵魂整个抽空,让人麻木的再无知觉。
他了解那种感觉。
他轻拍着她的背,柔声说:“哭吧,哭吧,哭过了就没事了。”他太了解她了,他深深地知道,只要她释放出来,她头顶的那片天就会晴空万里。
冬天的风有些凛冽,胤禛帮她把身上系的白色厚棉披肩紧了紧。
放肆的哭过之后,她抬眸直视着他的脸,耳边却似听不到任何声响,仿佛忽然遁入了万籁俱静之中,只看得见他暗沉的幽黑眼眸,让人不由得想起无边的黑夜,以及在那样的夜里风花一般的绵绵飞雪。
莫名的,她心中抽痛,看着因为她而憔悴苍白、因为她而痛苦慌乱的胤禛,纠缠在一起的歉疚、怜惜和不舍渐渐在她体内混合成异常温柔的情绪。
她再次抱紧胤禛,这一次,她没有哭,而是安静地靠在他怀里:“对不起。”
胤禛知道她回来了,拥抱着她,他笑了,月光在他的脸上映出宠溺与温柔的流光飞舞。
月光下,两个人的影子重叠在一起,斜斜长长地映在瓦楞上。
地面上映着另外一个影子......
孤零零的.....
很长很长......
胤禵呆呆的站着,望着屋顶上紧紧相拥的两人。
他实在放心不下胤如,连夜就过来了,怕吵到她,特地没有让管家通报。
望着屋顶上拥抱着胤禛也被胤禛紧紧拥抱的她,他胸口的血液一点一点凝冻起来......
然后......
他慢慢转回身。
身影像雾气般消失在雍亲王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