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无星无月,粗虬大气的藤蔓植物被撩开,花园街322号二楼的窗户应声打开,只见一个鹞子翻身,一个黑影便消失在窗内,只见帘布吹动,屋里没有丝毫响动。
“呼。”黑影松了口气。
“鲤哥,你不是跟胖子说马上就回来吗?!”
“啊,你怎么在这呃那个,”鲤子顺手拧开灯,果然看到小个子的陈名整个休闲地塞在他书架前的摇椅里,提溜了下小眼睛,转眼便看见直直地在床上倒立的黎侠,“喂喂喂,黎侠你小子先脱鞋啊,说过多少遍了我可是有洁癖的男人你到底有没有听进去啊……”
“哎哎哎,别转换话题啊,落桥交代了等你回来人物时间地点理由经过都说说清楚——啊!”
鲤子单膝跪着压在黎侠的腰上,小而有神的目光匀速地在黎侠和陈名之间游走,“落桥说的?”
陈名立即扭过头,双眼无辜地盯着黎侠,黎侠再小心翼翼地看了眼危险系数极高的鲤子,迟疑着要不要点头时腰上的力突然松了,鲤子大笑着站起身一边往门外走一边交代,“和小漾,傍晚,D大附中外面,今天不刚好6月7号吗,遇到一群今天高考结束的小子们。”
“高考,鲤哥你什么时候关心这事来了?”
面对陈名的嘲笑鲤子只是耸耸肩,收回刚刚那一刹那的失神,“小漾关心啊,然后她跟去KTV坐在那里喝了一夜的可乐,我在那看她喝了一夜的可乐。”
“soga,”左右跟着一起出门的黎侠和陈名齐齐点头,随即又统一凑上来,“嘿嘿鲤哥,那你和小漾?”
顿时左右一拳,怪叫声起中鲤子毅然正气,“喂,落桥怎么可能要你们问这个,你们两个敢自作主张?嗯?!”
“呃。”
鲤子一把捞回左右两边的脑袋,夹着大笑起来,“不过既然想知道告诉你们也没什么了哈哈哈,今天可是小漾第四次对我说谢谢哦,说什么谢谢啊也不看咱俩什么关系。不知道吧,我今天还见到了小漾妈妈哦,虽然隔了那老远不过我确定以及肯定她有看到我,我大叫的时候她有回头呢,说不定从此以后就记住了我然后留下好印象——”
他的声音陡然停住,楼梯正对着的房门突然打开,“鲤子你说什么呢这么高兴,什么留下好印象啊?”
看着一袭白衣的落桥端着咖啡杯飘出来,鲤子赶紧支吾着道,“那个,我说的那个啊啊不就是那个你说的那个饮品屋的男人,我今天看了下他长得蛮憨厚老实的嘛,也许昨天晚上甩掉了跟踪只是偶然罢了,谁会相信他跟天青帮家卫有关系啊,呵呵你不是还在那呆了一天多吗,你应该也有这种感觉是吧,哈哈?”
鲤子左右被夹着脑袋的两人很有默契地干咳了几声,落桥面色温润地搅了搅勺子,轻道,“还是先试过再说吧,你们今天拿回的笔迹都在毕修林那,让他寄信的时候小心点不要留下痕迹。”
“好的,毕修林,毕修林。你们两个下次要再在我房间里胡来看有你们好看,听到没,听到不是用嘴说要用心用心听到没……”左右两边的声音,“鲤哥饶命啊”,“您不是还有正经事要谈吗”。鲤子点头,然后赶紧拖着两人的脑袋转身走,没走几步开始踢门,“胖子,胖子~”
一下热闹得无以复加,让门内的落桥甚是无语,他放下咖啡,站在阳台上望着隔壁房间飘扬着的星星点点的流芒,突然绽放出一个笑。而他记得离别时,落郦扶着院门口不知名的粗虬的藤蔓,也是这样的笑,然后轻拽着他的衣袖说,“落桥,你们这里真热闹呢。”
从她眼里看出那样的喜欢,却什么不舍的话都不说。现在的明尼苏达州依旧还是烟雨弥漫的季节吧,却也确实还不如青溪海边这种风大雨大太阳大的天气来得干脆,而且同样是叔叔名下的一栋大房子,气氛也差了很多。
就算在那栋房子里住着最多的三个人的时候,也只有初到国外的那一阵他和落郦两个小家伙比较热闹吧。十二岁的时候,他们刚被带到国外,便开始每日排满的不同的训练。一个个老师被叔叔用高薪请到家中教习,每日各自学习。刚开始,他们还会相互打气,默默忍受。终于有一天,两个小娃娃都决定不再忍受,先是落郦想出来的,落桥无条件支持。****,然后是哭闹,甚至是赌气绝食,叔叔落原铮刚开始几个月都飞过来看看,训一顿又匆匆回国,走了之后一切照旧
——这时候,爷爷便给他们讲了当年的这个故事。一老两小就那样笔直地僵立着,在有壁炉的温暖大房间里,记忆,却滴着血……
“当年,你们还不姓落,我,也还不是你们爷爷。”简短的开头,让这个离开故土已久的老人顿生些许恍惚。当年,他还以为自己会一辈子呆在北漍,那个青溪市西北方向的小乡村。
房间里,是突如其来的老人的咳嗽声。
对于大人们的欲说还休两个小孩子已经达到某种程度的默契,当年,便是他们出生的那一年,1982。.而同样默契地,两人一开始赌气时歪歪扭扭地站姿此刻都挺直了。
“那你是谁?”
12岁的落郦已经生的唇红齿白,也有了当年她娘三分的清秀模样,甚至声音也是不似平常女子般带了青铜似地喑哑,和坚定。
爷爷终是看了眼她,叹道,“一个没用的旧知识分子,你爹他们叫我田叔。”他特殊时期时便因为塾师之子而被冠以旧知识分子的名号批斗以致接下来孓然一生,偶尔会帮衬着大灾害中留下来的无依无靠的兄弟三人。只是没想这他们这么争气,借着小商品进农村的潮流混将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大瓦房盖起来,帮着老三娶了一房媳妇而且很快怀孕待产。而对待一直照顾他们的田叔,他们也自始至终如父般孝敬。
老人心中有太多地怅然,这应该算是他生命中最美好的一段时光。只是,一切福兮祸所伏,太快的崛起,也让周围人的目光炙热,尤其是当时的乡长公子。
“就让他眼红去吧,有本事让他老子再变出来。”说这话的是留在家里做帐房先生的老三,他是三兄弟中唯一上过高中的,也因为一直在哥哥们的荫庇下,所以他的性子总是显得活泼,而又天真许多。
而田叔还来不及说什么,一旁挺着大肚子给田叔端茶过来的老三媳妇娇嗔道:“房子人家已经有了,你还打算让他变什么出来啊?!”
老三立即赔笑,起身拉了媳妇坐下,一边挠头一边说:“那我还不是只说说嘛,你这十里八乡的一枝花,他们想变也变不出来啊~”
他们夫妻二人与乡长公子也算是老相识,以前一个县高中的,当年老三还只是穷小子的时候他们俩情谊便很好,而那个乡长公子没少在旁边使坏,直到后来公子靠着举荐上了大学,两人才得以安宁相处。说起这个回来接老子位的公子,两人均是如此不屑,一旁想说一句“小心驶得万年船”的田叔,也始终记得老三年轻的脸上的戏谑。
而几天后,是一脸的怒容。
县里下来人说他们私自经商不合规定,扫了屋里的东西便走。一贯斯文的老三已经撸了袖子准备冲出去,老三媳妇从旁边拦下,手里,握着的是盖了红戳的文件。在自己村里当过好几年妇女主任的她当然清楚,在这个闭塞的小地方,这个红戳相当于怎样的王法。
“如果只是这样,你爹他们也可以很快翻身的……”爷爷叹了口气,对于兄弟三人的经商头脑他是一直坚信的,就如同当年逃出来的老三,单枪匹马地打拼也让落氏在青溪有了一席之地。
但这,只是如果。
当三兄弟一起从县里回来时,路上便遇见了一批凶神恶煞的匪徒,没有多余的问话,便是直接地刀枪相见。
当时他不知道三人的夺路而逃,他不知道三人的伤势惨重,只是凑巧将老三媳妇接到自家的小矮房静养时看见了那一队人马,声势浩大地走过。
这是一个莫名燥热的下午,空气中,到处是初夏里开始聒噪起来的蝉鸣。
当机立断的田叔将老三媳妇带去了幽静的后山,将她安置好之后才下山探听消息。骚乱后的村庄更早地入夜,几条出村的道路都被这伙匪徒把守,其余人在他们家中大肆打砸,而往日的邻居们大都关门闭户,一切带“长”的人物均没有出现。
就这一天,田叔才知道什么是度日如年。
老实巴交的他,第一次摸起菜刀威胁一个目击的村民说出三兄弟的下落。
而他急急地赶回后山时,却没有想到会见到这样的场景……
“你是不是问过你大伯为什么你的肚脐很深?”缓缓的叙述里,爷爷突然低头看着落郦,皱纹抖动间,辨不明他成褶的沧桑。
“嗯?”落郦定定地仰头注视着他的脸,等到的却是爷爷突然诡异的微笑。
“因为,你娘说,这样不容易感染。”
——“而这,也是她为你唯一能做的了。”突然续上,这个六十多岁的老人觉得喉头滚动得艰难。记忆里,是他刚回后山时便听到的凄厉的尖叫,是他手忙脚乱地端来的滚烫的热水,是床上那个满头大汗的女人取出药箱时的一抹毅然,是被单上满满一滩的血迹,是他抱着那一团血肉走近时两人抑制不住的欣喜……
老人闭了眼,眼角颤动,却依旧忘不了最后女人慢慢涣散的眼。
他以为,从一开始的来不及,到现在孩子的安然出生,这一劫他们已经度过。
她也以为,出嫁前便有过数次接生经验的自己,会再一次轻松搞定。
但他们都忘了,这也只是一个年轻的女人,这,也只是她的头胎……
当近五十的田叔咆哮着往山下的方向冲过去时,他的手里仍握着她刚刚从手下取下的黄金戒。这是前一年开春,他带着老三拉着板车赶了半天的路去到她家下的聘礼之一,四四方方的棱角,大方朴实的式样,当时看着欢喜,此刻,却硌得他手生疼。
然而,再次来不及。
等终于有村人大了胆子跟着上山救人时,失血过多的她面色苍白如纸,眼里已经没了聚焦。
而身旁已经擦拭干净的女婴,包裹在略显凌乱的蜡烛包里的,停止了哭泣的她,轻轻吮吸着唇边那根手指渐渐失却的温度……
落郦出其意料地安静,眸光定定地看着地面,而一旁比她矮半个头的落桥懂事的伸手扶着她的臂膀。
爷爷突然如风残烛尽,颤巍巍退回窗前的藤椅上。平躺着,浑浊的声音哼着红楼里没有调的歌:“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化……”
咿咿呀呀,在傍晚窗户透过来的霞光和微微发亮的空气中的细小尘土,就那样漂浮。而落郦终是上前一步,声音极力地清冷道:
——“然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