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关姚绥生死,白炎携一舟先生与我一路疾行,一昼两夜后便赶回到怀岫山庄。
时值入夜,冷风凄凄,只觉庄内气氛较离去之前更为惨淡,一舟先生被苏溪洵直接引入无心居,姚窕便请我与白炎且分别回房休息,相约明日在衡宇堂议事。
我随领侍丫鬟去往山庄客房,途经一片花海,香气馥郁,蓝紫色的桔梗开得甚为浓艳,犹比记忆中御花园的夜来香。只是月色惨白,照在这妖娆的紫色之上,平白多了分幽然。
于客房小憩,窗子却忽然被风吹开,哐当作响,我起身去掩窗扇,欲关未关之间,眼前闪过一个影子!我吓得后退一步,蓦然想起刚到此地时,那店小二说怀岫山庄闹鬼,莫不是让我碰到什么装神弄鬼之辈?
思及此处,我不待犹豫,开门便去寻刚才那个影子。左转右转,只觉庄内布置甚为复杂多变,心中不由嘀咕,可别人影没抓到一个反而找不到回去的路,早知道应该先去找那个小白一起出来……此时月上中天,如水倾泻,映出月门上的“流憩”二字,原来不觉间我又走到了刚才经过的花园,却见大片大片兰紫色的桔梗花中,立着一个白衣少年的背影,借着月光与花香,周身浅浅散发出微凉的乳黄光芒,好像无数的精灵在暗夜轻舞。
“文姑娘?”身后传来一声低询,这声音……韩朔?
“韩兄,你总算来了。”白炎的声音带着三分笑意。我转过身来,刚才的光芒已经不见,只有桔梗在月光下愈加明艳,而白炎,回想起刚刚的宛如谪仙的背影,他难道还有一个身份是花仙子么……
“小白,我本以为,只你一人前来。”韩朔淡淡地看我一眼,低叹道,“这么晚了……”
这么晚了……孤男寡女……花前月下……和小白么?!我微窘,摇头摆手,急急澄清道,“不是那样,我自己刚刚不小心……”左右摆动的双手却被白炎折扇一挡。
“别闹,既然已经来了,”白炎略带无奈地看看我,“韩兄,说正事儿。”
“小白,你可知我为何约你前来此处详谈?”韩朔未理我的辩解,只与白炎淡声道。
“此处似乎透着怪异……”白炎略带迟疑,“韩兄这几日在庄中可曾发觉有何不妥?”
“闹鬼之说,想必你也有所耳闻?”韩朔见白炎点头,继续说道,“此事尚需从头说起。十几日前,我忽然接到姚庄主的亲笔信笺,请我来此帮助调查怀岫山庄闹鬼一事。信中还提及,近日山庄中人不少得了怪症。”
“怪症?”白炎眉峰一挑,问道:“可就是瘖痱之症?”
“也不尽然。”韩朔摇头道:“我在赶来的路上曾细细问过那送信之人,山庄开始闹鬼是在三个月前。那天恰巧是正月十五元宵佳节,庄里上下同庆大摆宴席,却有一个花园掌事的婆子喝多了酒,失足落水,溺死在了园内的熹微池里。这事本也无奇,仵作验过,确系意外,庄上便自行烧埋了。可过了一个多月,有个与那婆子共事的刘花匠却突然在熹微池边烧起纸来,苏溪洵当即下令将那花匠绑了,准备家法伺候。不料那花匠却双目圆瞪,满面发红,浑身发颤,大吼大叫,称自己夜夜受那婆子托梦,说池底阴寒寂寞,要找人陪伴。苏溪洵惊怒之下,一掌扇过去,不料那花匠竟狂喷一口鲜血,吐出四五颗牙来。”
我不由倒吸一口冷气,之前虽也觉得这苏管家凶巴巴的,却不知下手竟这么狠,便是宫里用木板掌嘴,三五下也还打不落牙齿呢。
“苏溪洵虽然盛怒,却也没那份掌力。”白炎微微摇头道。
韩朔继续说道:“那花匠之后被关在柴房,但已经疯了,头痛不止,夜不敢寐。见到有人送饭来也是惊恐不已,精神日渐萎靡,没过几日便也死了。如此一来,那婆子索命一说便悄悄流传开了,苏溪洵本是要铁腕压制,可接连又有人病倒,有的浑身起满红疹,有的头晕呕吐,皆是药石无灵,流言便愈演愈烈,最后终于传到了姚绥的耳朵里。”
“于是他便请你来此调查?”白炎接口道。
“不错。”韩朔点头道:“可待我兼程赶来,却发现姚庄主自己也已身罹怪病、卧床不起。杨大夫诊断为瘖痱之症,需得御苁蓉为引方能医治。查案事小,姚庄主性命事大,我便又连夜赶往京城,进宫盗药。之后的事情你们都知道了。”
“这么说来,花匠之死甚是可疑。”白炎挥开扇子摇了摇,又自言自语道:“还有那个杨大夫,那天姚庄主喝过药后突然呕血昏迷,混乱之中不知是谁趁机杀他灭口。若能找出这两个案子的共同之处,或许就能找出真相了。”
“那杨大夫的死也是我的不解之处。”韩朔抬头看向那一弯明月,“这几日听庄里的下人们讲,杨大夫死前似乎去了庄中的禁地,回来后正赶上我送御苁蓉来,苏溪洵随即让他为庄主熬药,不想姚庄主服药吐血,再找他时却已莫名暴毙。”
“禁地?什么禁地?”我娥眉轻扬,对这纷乱的事件起了兴趣。
韩朔微微沉吟,“这山庄坐落于云苍山,云苍山的苍梧峰峰顶有怀岫山庄一处别院,作为夏日避暑纳凉之所。说是禁地也不尽然,姚庄主并无明令禁止入内,只是听闻其中有一间屋子面朝山崖,庄主他常于那里独处,不喜被人打扰,连苏溪洵都自觉避讳,大家便将那里视为庄主的私人禁地,无故不敢进入。”
“那杨大夫想必是死前上云苍山采药,所以被说成误入禁地?”白炎推断道。
“上山是真,至于他是否去了那里,现下还未可知。”韩朔眉间轻拢道。
白炎轻踱两步,“山上那处别院苏溪洵也避讳?那现在姚绥病重,又由谁打理?”
“听说那里只有一个哑巴看门护院,平日是姚窕亲自打理。地方不大,她偶尔只叫几个丫鬟上去打扫。”韩朔一愣,“你不是怀疑姚窕吧?”
白炎笑到,“你的‘内子’还在这里呢,你这么关心别的姑娘做什么?”
韩朔无语,我呸了小白一声,转身佯装欲走,被白炎捉住手腕微微一带,又回到原处,白炎轻责道,“大半夜的,你跑出来干嘛?也不怕迷路?”
“大半夜的,你们俩在这装神弄鬼干嘛?”难道我看到的影子是这俩人的其中一个?
“我们所为何来你刚才不是听的差不多了么?”白炎转头对韩朔说,“姚窕明日请我们相商此事,也许可以向她细询禁地之说。至于那个花匠……”白炎眼中波光流转,“他出事之前可曾也上过苍梧峰?”
“这个倒无人说起。”韩朔微微点头,“那苍梧峰我曾去过,风景倒是极好。他日你我不妨再去采风一番。”
“我也要去!”我抗议道。韩朔此人习惯性忽略小姐我么。
“文姑娘,韩某不解,小白随我追来怀岫山庄也便罢了,你是为何前来?”韩朔静看我道。
“你以为我想来啊?还不是因为你!既然都来了,那么该去的地方一个也不能少。”我不忿地说道。
“因为我?!”韩朔眉峰轻抬,“什么意思?”
“好了好了,他日去苍梧峰带你去便是,夜深了,回去睡觉吧,明天还有正事要办。”又是白炎圆场。
韩朔若有所思地看了看白炎,没有多说,径自先行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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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用过早膳,我便如约来到衡宇堂。
白炎与韩朔早已到了,正一边品茶一边聊着什么,见我来了,白炎忽然话锋一转,对韩朔笑道:“你家内子来了,还不快去迎接。”
韩朔微微摇头,气定神闲道:“小白,你曾在城门口当众人说喜欢她。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你既喜欢为兄送你如何?”
他们声音虽轻,我却也听到了,不由柳眉倒竖。对白炎的嬉皮笑脸我虽已习以为常,却不想韩朔和他一起也会说笑。那天本小姐时运不济命途多舛,白让他们俩占了便宜还没算账,现在倒拿我打趣,还当个衣服送来送去的,真是岂有此理!再不教训教训他们,难道就这样被取笑一辈子不成?打定主意后,不由收拾起笑容,婀婀娜娜走了过去。
不知是否因为我的笑容有点僵硬,白炎打量着我进来,突然起身要走。
“小白,你去哪里?”我当即开口叫住他。
“我去看看一舟先生怎么还不来,歆儿你要是没什么事……”白炎说着,脚下却不停。
“我有事问你。”想跑?没那么容易!
白炎苦笑一下,重新坐了下来,一手挥开折扇,静等我发问。
“听说你们行走江湖并称‘风火连朔’,是不是有很多兄弟啊,比如梅家坞什么的?”我的目光游走于白炎和韩朔之间,看哪个倒霉的自己送上门来。
“韩兄向来允称侠义,交游甚广,否则姚庄主也不会巴巴的请韩兄来帮忙了不是?”白炎摇摇扇子看着韩朔,韩朔低头喝茶,既不承认也不否认。我心底不由替韩朔惋惜,真是交友不善、遇人不淑。
“那不知,韩兄可有妻室?”我从此前的只言片语中笃定他没有,是以敢如此询问。
“他不是有……”白炎张口就又想说“韩夫人”三个字,却见韩朔将茶盏往桌上一放,迅速正色改口道:“没有。”
“哦。俗话说,‘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我故意把他之前的话重复了一遍,果然见韩朔表情有点不安,然后一字一字悠然说道:“原来韩大侠就这么七手八脚的光着身子在江湖上混了这么多年呐。”
一阵大笑声在无心堂中响起,韩朔一眼凌厉地扫向白炎,白炎强忍住笑,连连摆手表示不是自己。我顺着笑声看去,只见一行人从内室走了出来,当先一位杏衣长者捻须大笑,正是“千手毒圣”水一舟。
“你这丫头……哈哈,”水一舟全然不顾韩朔的满脸尴尬,对我笑道:“老夫好久没有这样开怀大笑过了。”
白炎见我正自得意,便摇着扇子凑上前道:“那待此间事了,一舟先生不如把她带回竹林去,整日吹曲儿讲笑话,倒也解闷。”
“小疯子果然懂事,如此甚好。”水一舟又开始笑,这下我的脸比韩朔还绿,不是说他性情古怪么?怎的完全不像。
白炎如此打了个圆场,大家笑也笑的差不多了,气也消得差不多了,转眼看到姚窕与苏溪洵尚在一旁,面露忧色,便向水一舟问道:“一舟先生,不知姚庄主现在情况如何?”
“我方才也与姚小姐、苏管家讲过,姚庄主他尚且无碍。我已用金针封住他的足阳明胃经,又打通足少阴肾经与督脉之交,以阳脉之海倒灌肾渠,逐阴驱寒,暂无性命之忧了。”
水一舟言下之意似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白炎如何听不出?于是细加追问,水一舟又道:“姚庄主此次突然病重,是有人用铜铁之器,逆转御苁蓉药性,使得这味药本是相辅相生,如今却成相忌相克。而御苁蓉由至阳之物转为至阴至寒之物,伤肾阴、损肾阳。再加上药中本有一味茯苓,本是阴寒滑精、气虚下陷者所慎服。故而一伤再伤,一损再损,乃至呕血昏迷。但这是后果,前因却是突患瘖痱之症。瘖即喑哑,喑哑又有缓急之分。有人口渴之极,快饮凉水,忽然喑哑,此是心火亢热肺气骤闭所致,尚无大碍。但我问过苏管家,姚庄主在突发喑哑前口干不欲饮,显然并非如此。若是缓至喑哑,则有五成是中了慢毒。再加上姚庄主足废不能行前曾手足颤抖,头晕头痛,又添三成可能。”
“所以若是不找出下毒之人,便是救得这次,依然是有性命之忧。”白炎一语道破,水一舟点点头,似是赞赏。
“一舟先生可能诊出姚庄主所中之毒?”我开口问道。先找到毒源,再顺藤摸瓜,自然不愁找不到凶手。
水一舟轻捋薄须,略略沉吟道,“这毒甚是狠厉,不似大梁的毒物,我以前也并未曾见。以脉象看来,此毒似乎并不急于一时夺了姚庄主的性命,却是每日入骨一分,最后走遍七经八络,恐是要将人活活折磨致死。若毒性再加以反复,恐怕便时日无多。”
“先生号称‘千手毒圣’,不知此毒可有解救之法?”姚窕忧心忡忡道。
“这世间之毒,只要可以断其成分,便可依其症状试解。”水一舟说到此处,却停住叹了口气,微微摇头,“只是拖了这些时日,姚庄主这身体,不知可否支撑……”
“不论如何,还请一舟先生勉力一试。”苏溪洵深深一揖。姚窕生生落下泪来,便要给水一舟行大礼,被他堪堪拦住,“水某既然难得出来一次,断不会就此袖手,再言医者父母心,两位何至于此。”说罢复向我和白炎看来,“这两个小娃娃甚是有趣,想来既是可以找到我,寻出一个下毒之人,也不是什么难事。如此,我静心研毒试解,你们去找下毒之人以求解药,这边姚庄主的身体,也还需要苏先生办来些药材日以为继才好。”
“这是自然,一舟先生不论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苏某便是,怀岫山庄上下定当……”苏溪洵还欲信誓旦旦,我忽然想到一舟先生刚才所说“若是毒性反复”一句,不禁说道,“可是这期间不担心那人再次下毒么?”
“他若敢来,便是更好。”白炎唇角翘起一个漂亮的弧度,随即正色对苏溪洵道,“苏先生,昨日白某回客房休息,途经流憩苑,见大片桔梗在月光下开得正旺,有所不解。清明虽过月余,桔梗便到了花期么?”
“白公子有所不知,怀岫山庄原是环温泉所建,花草树木终年茂盛……”苏溪洵眉间渐浓,“这桔梗……”
“这桔梗是娘亲至爱之物,故而爹爹命人在庄内广有种植。”姚窕接口道。
“姚夫人?”我不禁质疑,“这么说来,这许多日我们从未见过……”
“娘亲她……已经不在了……”姚窕说着不由再度垂泪。
我讪讪地闭嘴,问到不该问的了。白炎见状对我微微摇头,旋即又说了几句别的,众人商定各司其职后,便就此散了。
我同白炎、韩朔出了衡宇堂,一路闲走。
整个山庄依山而建,上次来时,剑拔弩张无暇细看,今日目光所到,亭台楼阁高低错落,池沼花木点缀其间,端的是人杰地灵的一个所在。可惜此时童仆侍婢皆是人人自危、噤若寒蝉,整个庄中便似有挥不开散不去的阴霾之气。
韩朔边走边道:“小白,你心中可有什么打算?”
白炎手中把玩着扇子道:“现下有两个疑问,谁下的毒、怎么下的毒。解开其中一个也就能解开另外一个。寻找下毒之人要从之前发疯暴毙的花匠查起,甚至于最早的婆子溺水也要重新查验是否确属意外。至于投毒之法则要看这一段姚庄主的饮食起居。”
查查饮食起居还行,让我去开棺验尸,想想都肝颤。好在韩朔在我满含乞求与威胁的目光直视下,很自觉地接下了第一件苦差,我于是乐得跟着白炎去调查毒源。
姚绥的生活着实简单而规律。早上同姚窕一起用过早膳,至流憩苑打理花木,约至巳时打理完毕便往苍梧峰别院,中午会有姚窕带着贴身丫鬟前去送饭。午后仍是一人,至晚饭时分方回。再与姚窕一同用过晚饭,或秉烛夜读,或乘月而游,至亥初便休息。如此循环往复,已成定式。只在清明那日带了姚窕外出扫墓,朝去晚回,路上打尖也是众人同食同饮,并无异样。末了带回了两抔碧菟丝,一株在姚窕房里,另一株带到了苍梧峰别院。
我与白炎一路细算,姚窕没事,说明饮食无毒。虽然之前的死者都与花园有关,但园中往来之人不少,并非人人中毒,是以也应无关。如此,便只有苍梧峰别院为姚绥独处之地,最为可疑。而能去到别院的就只姚绥、姚窕及贴身丫鬟乐言、乐书,还有那个看门的哑巴。在姚窕处盘桓一圈一无所获,我们遂决定上苍梧峰一探究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