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炎与我对视一眼,随人流而下,只见灵犀楼一楼的棋厅内人头攒动好不热闹。正中的内圈围着一人,散开放了十个棋盘,以一敌十,原来是在对弈。
这棋室内布置有小桥流水,由漱淸活水引入涓流,围绕着棋座四面而走,可供曲水流觞,又由青石小桥彼此相连,回环互通,水中亦有点点兰草,卵石更是琉璃黑白棋子所铺。棋室正中是一片空地,以供不时之需。这围水的雅座与正中空地的大小方位拿捏的恰到好处,所以此时这棋室虽然衣袖相接围在正中,旁边的流水雅座如是空荡,却也丝毫没有与布局装点显得拥挤违和。
“这个少年,不似陵州人士。”
“以前的确从未见过。”
“莺啼岸柳弄春晴夜月明,秋江楚雁宿沙洲浅水流。便是他所作四时诗的春与秋么?”
“不错,楼主所出的四时诗,他这便对齐了。”
观棋不语真君子,这些所谓的围观君子们,却一直在旁议论纷纷。
白炎几个闪身把我拉到内围,只听左首正在下棋的人落下一子,道:“公子何故说看不清的东西最美丽的?”
“如同彼岸之花,看不清亦得不到,方能保留心中一份美好和期待。”说罢堪堪落下一子,音中带笑,若是加上三分醉意,这声音便似是昨日在画舫中……
我脑中闪过端午那日的画面,原来是他,在晖州曾有两面之缘的觞儿。
他言毕稍稍转身与相邻另一人对弈,那人落下一子,道:“速度比风更快的是?”
觞儿未加思索直接落子道:“思绪。”
“公子以为和亲是否可行?”
“当看时事是否当真需要与适合。”
“挥霍与慷慨有何区别?”
“是否珍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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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几个回合下来,那觞儿与这十人对弈均未有所停顿仍对答如流,而那十人不论下棋抑或论辩均有时间思考,却不能奈他分毫。最左边一人忽然推席起身,却是投子认输了。
我记起白炎给我的白梅棋子,他既以此为信物,想来自当擅长此道,忙推推他道:“小白,你何不上场试试?”
白炎挥扇笑笑道:“以大欺小、以强欺弱、以多欺少,就算赢了也是胜之不武,又何必去做呢?”
白炎这句话虽声音不大,但也无意避人。不想那觞儿在局中杀伐正酣,却还能有心听到,忽然抬头朝我们这边瞧去。
我虽记得他,但他却未必记得我们,果然见他在我与白炎间打量一番,开口问道:“在下杜汝觞,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白炎微微偏头与我对视一下,满眼无可奈何。没想到杜汝觞年纪虽小,却是这般自负。只好略一拱手道:“杜公子有礼了,不才白炎。”
杜汝觞手上落子不停,口中又道:“白兄适才提及‘三欺’,论年纪虽然我略小几岁,但也有限,还属同辈,是以不能算以大欺小。而以强欺弱之说,你我并未比试,小弟尚不敢苟同。至于以多欺少,白兄若无急事不妨在此稍坐,给我半盏茶的功夫,收拾罢这几盘残棋,再来专心陪白兄手谈一局,如何?”
一帮看客眼见还有好戏可瞧,如何不依?当即一阵起哄。
白炎见事已至此,也不再推脱,潇洒而出,走到空出来的棋秤前坐下,一边收拾棋子,一边等着杜汝觞。
果然半盏茶之内,剩余九人也纷纷落败,一个个面含羞愧地退了下去,场中只余白炎与杜汝觞。
杜汝觞尊白炎为长,请他执白先行,白炎也不客气,捻起一子起在西八南十路一点落定后便随口问道:“不知杜公子以为神、形可有生灭?”
杜汝觞遂在东六南九路落子,坦然答道:“形可灭,神无灭。”
“既然形可灭,为何神无灭?”白炎提子追问。
“神灭?”杜汝觞笑道:“白兄尚在人世,如何知道神可灭?”
“神形相依,如鱼水相赖,形存则神存,形灭自然神灭。”白炎直视他双眼,似要将其看穿一般。
杜汝觞不由收起了之前的放浪,反诘道:“形是无知之形体,神乃有知之精神,神与形并非一体,白兄‘形灭自然神灭’之说,未免偏颇了罢?”
白炎摇头道:“你与我在此耗费心神以手对弈、以口辩论,如此思辨之时,难道神与形还是相互分离、各为所用不成?”
杜汝觞手上一滞,却不直接作答,转口问道:“莫非白兄以为形、神为一物?”
白炎指指棋盘道:“形、神二物,譬如盘上黑白二子,名虽不同,其体一也。”
“哦?”杜汝觞眉峰一扬,“愿闻其详。”
“若我有利刃一柄,”白炎抬手一指杜汝觞手边放着的短箫,权作短剑,侃侃谈道:“形为其本,便是此剑之刃,神则为其用,乃是此剑之利。利、刃二字,名称当然不同,但若去掉利,刃不锋利自然无以为刃;去掉刃,锋利之说又从何谈起?”
杜汝觞似有所动,执子片刻方缓缓答道:“利刃之说,或如白兄所讲,密不可分。但形神却不能同日而语。刀剑乃无知之物,人却有知有识。古语有云: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人在草木之质外,尚有一个情字。岂非说草木神形只占其一,人却是神形相异?”
白炎笑道:“杜公子此言差矣。你说人异于草木是多出一个情字,敢问人身是木身否?若只说人有异于草木之知,而避谈人非草木之质,岂不怪哉?”
杜汝觞垂眸,复又抬起,道:“活人不同,那死人呢?死者的骸骨与生人无异,却也无知无识。”
白炎摇头道:“死者无论神形都与草木无异,生者却不同。”
杜汝觞旋即追问,“白兄难道要说死者的骸骨原非生者形骸?”
“生、死已是大不同。”白炎把玩着指间的棋子,“若死生之体无异,何不先死而后生,必要先生后死呢?”
杜汝觞一时默然,良久方喃喃道:“未知生,焉知死?说精神不灭,不过是我心存执念,爱恋尘世罢了。倘若你不能说服我,此题辩亦无果。”
白炎淡淡道:“杜公子觉得尘世美好,佛家却说人世最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你因眷恋世间,而不忍离去,只因生而在此,便视此处为家乡。其实周庄梦蝶、蝶梦周庄,真真假假难说得很,倘若尘世不过一梦,死亡才是回归故土,杜公子还会爱恋这个尘世么?”一番话说毕,满场寂然,我也垂下羽睫,心中默默。
杜汝觞将手中棋子掷回棋盒中,起身一揖到地道:“先生高论,如醍醐灌顶,汝觞受教了。”
白炎起身将杜汝觞扶住,怕他反生厌世之感,复又宽慰两句,方一同走出棋室。
一众看客连忙围上,争相结交,我被人群一挤,险些跌到曲水之中,幸得被杜汝觞一把拉住。
白炎才闪身出来,见我脸色不定,赶忙问道:“莫不是吓傻了?”
我摇摇头示意自己没事,杜汝觞又提议道:“今日一辩,结识先生,真是相知恨晚,只是尚未尽兴。此间人多却不好久待,若不嫌弃,不如两位随我换个去处,再秉烛夜谈如何?”
白炎询问地看看我,见我并无异议,方点头称好。
(注:灵犀楼下棋思辨神灭形灭一说,引自【南北朝】范缜《神灭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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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白炎随杜汝觞出了灵犀楼,早有侍从赶了马车在门外等候。那马车虽不似龙辇凤舆般奢华,却也是一派富贵官家之气。
一路马蹄叮咚,不多时便行至一个宅院前停下,正门高悬着四盏大红宫灯,照亮门楣上“有杕别馆”四个字。
杜汝觞边引我们进去边笑道:“这是寒门在陵州的一个别院,委屈二位来此稍歇,我去请个人过来再与先生促膝长谈。”他现今对白炎极为尊崇,以先生相称,只是他若自谦为寒门,那大梁便无人敢称富了。
我们告了扰,在一间小轩内坐了吃茶,不一刻便见杜汝觞回来,身后还跟了两个女子,却是早先在晖州城见过的瑆玥两姊妹。大家重新一一介绍,白炎仍是称我为文歆,彼此厮认过后方坐下细述。
原来李瑆、李玥姊妹是回老家省亲兼之祭拜亡母,李家祖籍陵州,后调往京畿,杜李两家原是世交,在汴梁城中住得又近,于是杜汝觞与李家姊妹自**好。如今李玥李瑆回乡,杜汝觞便自告奋勇,一路陪同护送。
一聊起来便忘了时辰,不觉已是夜深,白炎见状也不客气,干脆开口叨扰一晚。杜汝觞自然欢喜还来不及,连忙让人收拾出两间客房,李家姊妹起身告辞,回自家去了。我与白炎分别歇下,第二天又被留了半日,直到约定十日后天灯节再见,才从杜汝觞恋恋不舍的目光中走出有杕别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