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岚殿被一片哭泣声淹没,有悲伤的呜咽,也有作秀的干嚎。
宫女凌梅拽了下璃楉的衣袖,惊惧的指着地上一动不动的波斯猫。璃楉起身,悄悄走过去,发现猫已经死了,嘴角还挂着血迹。凌梅又指了指凤案上的紫砂盅,璃楉忙问:“猫喝了盅里的汤?”
凌梅一个劲的点头。璃楉奔到凤案旁,汤中有股浓郁的酒味扑向鼻端,显然,适才玉樽侧倒时,酒洒进了汤里。只见汤面上还漂浮着一缕白色的细丝,好似纱衣上飘落的纤维,又好像不是。
璃楉没有动盅里的汤,那是证据,毒害淑妃娘娘的证据!但是,她也未立刻作出反应,因为心有顾虑。
而此刻,所有的人都跪倒在贵妃榻旁,无人留意到凤案处。璃楉的眼风飘向顾虑之人,只见万贵妃正以帕拭泪,一副悲伤的神情,两颗黑眼珠子时而左右飘忽着,趁人不注意,便偷偷沾几滴唾津儿抹在脸上。
一片雪白的光影从眼角掠过,打断了璃楉的视线。她垂下头,见腕上的银镯闪烁着奇异的光芒,仿佛正在向她灌注勇气和力量。
胸腔内的热血开始扩张,开始膨胀,璃楉冲回到死猫旁,扯开嗓子大叫:“波斯猫死了,波斯猫喝下蛇汤就死了!”
殿内全部的目光都被吸引过来,太医哆哆嗦嗦的从地上爬起,走到凤案旁,掏出一根银针插进汤里。银针转眼泛黑。他将银针呈到朱见深面前,“万岁,蛇汤有剧毒。”
朱见深红润的眼眶里燃起了熊熊的火焰,痛楚和愠怒交织在眸中,脸部的肌肉在震颤、在痉挛,青筋在额头涌动。而万贵妃直愣愣的盯着发黑的银针,面颊煞然惨白,不见一丝血色,手里的绢帕滑落也全然未觉。
朱见深的目光从万贞儿脸上一扫而过,他放下怀中已渐冰冷的身体,哑声道:“传尚铭,怀恩乾清宫见朕。”
朱见深步出了晴岚殿。淑妃被送到了延春宫,丧钟低沉的轰鸣在紫禁城上空回荡。
子夜,璃楉拖着沉重的步子再次踏入永寿宫。
大殿里,银铃般的笑声似乎还余音未了,空气中仿佛还残存着淡淡的兰花香。璃楉停下步履,泪水夺眶而出。
朱祐樘从大殿中奔跑而至,他扑进璃楉的怀里,一叠连声的哭喊着:“璃楉,娘呢,娘在哪里?她们说娘没了,是不是真的?娘一定是在和承儿捉迷藏,你快带承儿去找娘!”
璃楉不知该如何回答,她说不出口,不忍将这个残酷的事实告诉他,只能默默的、紧紧的抱着他。
半夜里,朱祐樘哭着醒来,又哭着睡去。生命中所不能承受的重量,全都压在这幅幼小的双肩上,而璃楉所能做的,唯有陪着他坚强的承受。
第二日,朱祐樘去延春宫拜祭纪淑妃。他没有哭,也没有闹,只静静的跪在一旁,默然哀慕,仿佛一夜之间褪去幼稚的蛹,破茧而出的蝴蝶,成长了,成熟了!
整整一日,他未说一句话。
月已西沉,长夜将尽。
朱祐樘不愿入睡,他伏在窗栏边,出神的凝视着闪耀的星空。璃楉指着最亮的一颗星,“淑妃娘娘并没有离开,而是飞到了天上,那颗最亮的星星便是她。每天夜里,她都会看着承儿,护佑承儿健健康康,平平安安的长大。”
朱祐樘回过头来,泪眼朦胧的望着璃楉,“璃楉不要到天上去,去后就回不来了,要留着这儿,和承儿在一起。”
璃楉轻拭着小脸上斑驳未干的泪痕,“我哪儿都不会去,会一直陪在承儿身边。”
“拉勾。”朱祐樘伸出小指。
璃楉颔首勾住他的,二人异口同声,“勾勾手指,一诺千金,万马难追!”
朱祐樘的目光重又飘回到窗外,他默然注视着苍穹中的明星,小拳头慢慢攥紧了,他告诉自己要快点长大,要保护璃楉,保护大家!
天亮之后,皇后的銮驾将朱祐樘接走了,而璃楉接到旨意回昭德宫,想必这个时候万贵妃急需要左膀右臂。
璃楉在房中收拾包袱时,张敏走了进来,悲伤的神色,无法遮掩的显露在脸上,“以后殿下那边就有劳姑娘多费心,帮忙护着。”
璃楉低头叹了口气,眉梢不禁蹙起。皇帝打算将承儿交由皇后抚养,今后只怕再难见面,自己又能作甚?而且如今的情形完全逆转了,早已不是当初想象的那般简单,我在明,敌在暗,防不胜防。
见璃楉不语,张敏又道:“昭德宫处,姑娘无须担心,当初违背旨意的是张敏,贵妃忌恨的也是张敏,张敏定会给贵妃一个交代,不会再累及他人。”
璃楉摇首,“公公误会了,璃楉并非此意。”
“姑娘聪敏过人,比张敏更有能力保护殿下周全,只要殿下平安成人,张敏这番心血便不枉费。”
他的目光含蓄而深沉,明亮的瞳眸好似一盏铜镜,璃楉看到了自己的影,瑟缩的影,鄙窭的影。她颔首,头却是那般的沉重。
当晚,张敏在房中吞金自尽。他留下一封遗书,将所有“罪责”都揽在自己身上。
入夜后的西苑清冷而沉寂,旷野的风在林梢回旋,飒飒的声响仿佛大地的嘲笑之声。冷月的光辉倾洒在碎石小道上,照亮了前方的路。
璃楉拎着偷偷备好的香烛和纸钱,匆匆向前走着。路过废旧的花池,她停住了脚步。碧绿的池水在月光下,泛动着粼粼微波。
她走到池边,俯下身,再一次审视着水中模糊的面孔。
“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
她一字一字的念着,张敏的死给了她前所未有的震撼,她终于领悟到了此话的真谛。一颗泪珠滴落在水中,化作一圈涟漪荡漾开来。
“从今往后,璃楉要做回自己。”她攥紧拳,坚定的说。
冷月的光华淹没在云层中,黑暗如墨汁团团化开,笼罩四周。不远处,一抹颀长的身影隐匿在阴暗处,默默注视着前方之人。见其继续往前走去,也悄悄尾随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