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婆婆的追悼会定在下午三点，何明这个被仙人掌扎了几百个洞的伙计终于在下午一点被迫出院。老婆婆一定是受到太多太多的爱，所以才会有福气在几千后的地府过世。便利店里的货架都快空了，我把提货预定单检查了一遍，打印出来交给何明。下午去进货的事情，就全权拜托他去。
何明对我说什么都不用担心，进货的事情他会搞定，让我早些回家换衣服，早些去追悼会场地。他说话的时候手没停，一直在整理货架。其实货架上面早就没有什么货物，他只是为了掩饰内心的尴尬才这么做的吧。往生者不能参加活人的葬礼，这是地府的规矩。何明也好煎饺也好，他们都不可以踏入那个厅。
我边找黑色的衬衫来穿，边伸出手触摸自己的脸，有血有肉的身体在人间会衰老会死亡。在这里，我们是奇怪的另一支。
白无常打电话给我，“丹雅，葬礼放什么歌曲合适，老头子说了不能用哀乐！愁死我了！这个倔老头。”
我答应他我会带一张合适的CD过去，赤着脚跑到CD架下认真地挑选。我为我将来的葬礼挑选的是丽安娜.刘易斯的《昨日》不过这首歌是英文版的，我想老太太不会喜欢。有一张老CD藏在架子的第二层，上面的灰积得很厚，我好久都没有听了，要不就这首吧，这首好听《我和春天有个约会》。当年看这个电视剧的时候我没少掉眼泪，低吟浅唱的调子应该会适合葬礼。
我把CD拿出来擦干净放进包里，想要穿鞋了，又折回来抚摸那张《昨日》，CD的正面我写了一张便条封在上面。字条上是这么写的，请把这张CD带到丹雅的葬礼。
我赶到追悼会的时间，正巧是两点二十，严判官作为主持人已经在做准备了。参加的人一共就三十六名，鬼差班子占了百分之九十几，我这样的民间人士仅来了少数三个。除了我之外，地府记者邱晃以及首饰店的掌柜珍珠都有参加。
白无常一把拽住我胳膊，“丹雅，CD呢？”
“在我这里。”
“好好好，我拿去放放看。”
门外站着不少往生者，大概有三百多号，第一排几个小护士的面孔我认得，她们互相扶着肩哭得很厉害。老婆婆的最后一段时间是她们陪着的，互相之间的感情可见一斑。
严判官提议这次就不用关门了，让她们看着吧，也送老太太一程。
老婆婆的遗体在生命逝去的第一时间就化成微分子消散，现在供在案头的是一颗往生珠。原本发出光芒的蓝色珠体已经变成浑浊的灰色，失去了灵性。往生珠带着主人的魂魄去往极乐，珠与人融为一体再不分开。
老头儿银发披散，面容槁枯，才过了一天他的眼眶就陷下去很多。他拄着拐棍一步一步走向大厅中央。严判官还未张嘴宣布追悼会开始，老头儿忽然甩掉外套，一亮招式竟然自顾自舞起拐棍。古人有在墓前舞剑的豪迈举动，没料想老头儿会这样。
严判官朗声道，
一舞剑器动四方，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烁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雷氏夫人一路走好——
一鞠躬！
人们再也止不住眼泪，他们的哭声、抽泣声、哽咽声，随着老人的棍舞伴着那一曲哀伤的萨克斯风逐渐弥漫开来，把哀伤的情绪推向云顶九霄。老头儿舞疯了，一团乌金色的光将他自己包裹其中，且不论招式，我完全看不清拐棍在东南西北，只觉得他的拐棍随着身转，哪里都是棍影哪里都是老头的衣襟。
棍风忽然一收，老头儿单膝跪地长啸不止。
“老婆子，你走得太快了——老婆子——”
严判官又道，
燕未归，春已尽，唱罢秋坟愁未歇。
雷氏夫人一路走好——
再鞠躬！
老头儿抹着眼泪把老太太的衣服一件件化成灰，其中有一件湖蓝色的缎面旗袍，坎袖款两边绣牡丹，双开叉，胸口还绣着一只飞凤。老头儿拿起来抚摸了半天，“老婆子，原来你喜欢这样的衣服，你什么时候买了它我都不知道。我来得太晚了——”
严判官道，
断肠东风落牡丹，为祥为瑞久留难。
青春不驻堪垂泪，红艳已空犹倚栏。
雷氏夫人一路走好——
三鞠躬！
小阎王代替老婆婆的子孙为在场的所有人奉上一盅黄桂稠酒。这种酒形态如玉液，绵甜醇香
，据说是西安特产，都说稠酒好喝只是带不出潼关，想不到能在地府的葬礼上喝到。白无常偷偷说老头儿是西安人老婆婆是江西人，葬礼按照西安的古老风俗来安排，所以必须每人喝完手中酒。
严判官道，
第一杯酒敬雷夫人！一路走好！
众人抬手一饮而净。酒杯重又被洒满。
第二杯酒敬雷夫人！早向极乐！
再干。
第三杯酒敬雷夫人！
咣当——
有人倒地。
我向身后看，首饰店的掌柜珍珠直挺挺地横在地上。我怎么把这茬儿给忘记了，她是一杯倒啊，不管什么酒，哪怕是这种不能称做酒的甜稠酒。我叹气扶额，得想办法赶紧把这个丫头给扶起来，可她喝完酒不光是倒地，倒了之后还闹事。她先是一腿踢在白无常的小肚子上，又一个趔趄吐了小阎王的一身。严判官紧锁眉头，整个大厅里的哀伤气氛，被这鬼丫头往歪处一带，带得乱七八糟。
老头儿泪中带笑，“老婆子啊，你果然心疼这些娃娃们，还整了这一出。”
在老头的眼里，老太太是不想让大家伤心才起了这么个胡闹的头。可我看来，珍珠的一杯倒绝不是老太太在天之灵的安排，我认识她的第一天开始，她就这德行。她撒泼起来的样子让我的脑壳疼。几个男人想过来拉她出去，可惜她完全不给机会，男人们靠近她比登天还难，她却用虎力抱住我的腰。
这姑娘也真是的，撒酒疯就找帅哥吃点豆腐嘛，干啥抱着我不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