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后,月儿果然借口有事,拉林晓风出去要单独说话。这个骄傲的表妹,连个正式的招呼都没有跟我打,就将我的这位老公大人硬拉出了房间。
我刚刚才因为一根骨头出了丑,此时仍当着二婶的面,不好造次,强忍了一句话也没说,干脆不去看那两个人怎么走出房间的,合上眼睛喝我的水。
月儿对这位二婶,却真的是恭恭敬敬的——我心里暗暗地想。
一整个晚餐时间,她都非常收敛,虽然还是没有跟我说过话,自然更没有尊敬地改口叫我一声“表嫂”,却也没有因为中午的事情寻机报复。不过,我也发现了,这位二婶似乎是位不爱管闲事的主儿——她不可能没发现月儿对我的怠慢,却也只字不提。
他们一走,房间便里只剩下我跟二婶两个人,她于是随口跟我聊了起来。虽然她的态度非常温和,可我仍觉得紧张得过分,说话的时候不得不三思而后行,显得拘谨。
幸运的是,她只是随便问问我的喜好,并不扯到敏感的细节,问过我喜欢吃甜的还是咸的,喜欢吃冰糕还是热芝麻糊之类,总之给的一般都是选择题,回答起来不算太费力。对话之间,我慢慢地放松下来,面上的笑容也更自然了。
聊过一阵,她才叫佣人送我回房,临走时叮嘱我晚上要注意盖好被子,又说我感冒刚刚好,特别容易再次感冒。我心想恐怕林晓风就是这样跟她说我们推迟过来的原因,连声答应了。
心里一直嘀咕着不知道那两个人跑去做什么了,好笑的是我的脑海里居然浮现出花前月下,才子佳人的场面,心里无名火起,走路想往地上跺脚。幸好我仍记得自己在这样高雅的地方不能做粗鲁的举动,所以还是将仪态课上学来的东西尽量运用,走出个好样子来——虽然我至今不懂,为什么林晓风就偏偏走得比我要好看。
推开房门,却赫然看见林晓风已经坐在窗前的躺椅上,完全没有心理预警,我吓得“啊”地叫了一声。
“做什么——想吓死人呀,突然叫那么大声。”他不悦地转过脸。
“……我才想说这句话呢!”我捂着胸口,没好气地说,“你干嘛静悄悄地坐着不吭声啊,不知道进来的人会被你吓一跳吗?”
他扬起眉:“我坐着也碍你事?拜托你不要总是颠倒黑白地说话。我看,照你的逻辑来看,该是骨头自己要跳出盘子的,跟你一点儿关系都没有,对不对?”
我知道他暗暗怪我今晚将那块骨头捅到桌子上,害他面上无光的事——
“我不是故意的啦……”
“不是故意的,也不能轻易原谅自己。”他的脸沉下去,“只要你做一次,在场的人就都记住你了。今天这是在家里无所谓,以后到了外面可怎么办?”
那句话说得含蓄,可我还是明白了话里的话——你陆香香丢得起这些脸,我林晓风可丢不起!
我不禁有点恼怒,可自己又分明理亏,闷了半天只好说:“我以后不再犯了,还不行吗?”
他的眼睛咬住我:“你这话是随便说说,还是认真在做承诺?”
“我还能随便着跟你说话吗?”我咬牙切齿,“你不宰了我才怪。”
“很好,我就放眼看你这一个承诺能走多远。”他邪邪地笑起来,似乎在笑我不可能做得到,又像是在笑我轻易就上钩夸这样的海口。
我生平最狠别人把我看扁,见他这个态度,就跟见了月儿轻蔑的眼光一样难受,脚往地上一跺便开始对他叫:“那你给我睁大了眼睛看着!我绝对不会再在餐桌上失礼的——我把那些该死的规矩全部都背下来了,死都不会再犯的!”
“餐桌的礼仪是一部分,你需要注意的地方还有很多,”他依旧盯着我的眼睛不放,“就例如你现在这样动不动就激动地大嚷大叫的习惯,不改不行。”
我突地在窗户的反光里看清了自己的身影——虽然穿着一身漂亮的淑女裙,动作却跟我以前穿着校服准备跟人打架的一模一样!不由得红了脸,站直身子,又下意识地调整了下姿态,才变作与老师上课时教导的那样,也终于觉得自己衬上了这一身漂亮的服装。
林晓风看我对着窗户的这一番举动,冷冷一笑:“事后再修补,根本于事无补。你就算现在站得像个淑女了,我仍然忘不了你刚才那个粗鲁的举动。所以你今晚给我的印象依然是“粗鲁”二字。”
“喂——你今晚是不是要找架打?我招你惹你啦林晓风?!”我又被他气得跳脚。
他只看着窗户沉声道:“你看你,马上又变回原来那副粗鲁样子了吧?这就叫做穿上龙袍也似太子,金玉其外结果败絮其中。”
我顺着他的视线一看——天……果然!我又是一副张牙虎爪的样子,甚至比刚才的动作还要难看!
我赶紧站直了身,又去找那种淑女的姿态,却忍不住在心里暗暗地骂——为什么我非要穿着这样淑女的服装呢?我本来就讨厌蕾丝花边……可如果我穿着校服之类的,跟这个房间又完全不搭了……
真是苦不堪言,说来说去就是我这个不搭调的人到了这样一个环境里,改来改去该改的不是这个房间这身衣服,而是我这个人……
不知怎地竟突然地想到这一点,我不由得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愣住了!
以前……我从来没有注意到过——
不,与其说没有注意过,不如说我根本还没有足够的自觉……
我早就不该是现在这副样子了!
我现在,是一个世家的长孙媳妇,再怎么说以前我不知道很多事情,所以搞不清自己究竟在怎样的一个位置,如今我见过的场面已经不少,已经不能再以此为借口,推托责任了。
我应该要更淑女,更高雅,更宽容,更冷静……总而言之,我根本还没有做到我应该要做到的十分之一,甚至可能是百分之一。
我穿上了漂亮的衣服,座上了高档的车子,走进了奢华的房间……但我自己竟然一点儿都没有改变,以适应这个改变了的环境——所以在整个周围都很高雅很有品味的情况下,就凸显我这个人非常没品非常没档次了!
这个事实令我的心震撼了……
我顾不上去看林晓风的神色,只看着窗子反光里的自己,怔怔地出了神。
其实我之前一直,都给周围的人一种怎样的印象?
在订婚晚宴上,在礼堂行结婚礼的时候……我虽然身着华服,珠光宝气,可是我究竟有几分表现得像是个佩得上这样行头的人?
我……终于意识到,不,是我终于明白过来,月儿可能并非我遭到分家一致攻击的原因,真正关键的恐怕是……在我自己的身上。
——我的言行。
是我不经意表现出来的举动,我的语言,凸显了我跟这个环境的不协和感……而他们这些早已习惯了这里的人,则明显的感觉到了这一种不协和。
月儿她只是一个导火索,这根点燃的火星在我身上燃烧的结果,却是将林晓风原本想要掩饰的东西,青天白日地暴露在所有人的眼皮底下……
“林晓风……”不知道自己的声音居然也会有这么脆弱的时候,“可以问你一个问题么?”
他已经看着我许久,此时缓缓地应了声:“什么?”
“我……在订婚宴上的举动,其实……是不是正中了月儿的下怀?”我犹豫,却很心焦地问,“她的目的,并非要推我那两下,说我那些坏话?而是想要我生气,要我失控?”
他的眼睛似慢慢被点燃般,唇角也缓缓弯起——
“你终于发现了吗?”
我睁大了眼——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用这样赞赏的目光看我!
可是……我的手却忍不住颤动起来!
果然,月儿的目的是,她真正的目的是——要让众分家代表对我这个媳妇感觉不满意,让我因为我自己的不合格,走进困境之中!
我居然……我居然被人这样地耍了,而且到我真正中招的那一刻,我还以为我赚到了便宜!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月儿竟然一而再再二三没有理由地来招惹我,要说那些刺激我神经的话,而且还故意当着我的面扑入林晓风的怀里哭着求情……那一切的一切,根本都是要让我怒火燃得更旺,然后将本性暴露出来给所有的人看见!
她的如意算盘打得真好啊……而且竟准确无误地在我的身上得到了兑现——
在我做了那一切失礼的举动之后,可以想象得到的是,连原来对我不是很有个人意见的分家代表,都会因为大家同在林家这样一个名号之下,觉得不能坐视不管而向林晓风提出异议……
林晓风一定有想过要在订婚宴之前,给我恶补礼仪方面的知识的,可是却因为我擅自逃跑,一切都耽误了……我甚至没有听他在订婚宴之前叮嘱我的话,始终留在他的身边,不让月儿有机可趁……
我这个猪脑袋——我实在是笨到家了!
“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我悔恨交加,将脚狠狠地跺地,“月儿竟然打着这样坏的算盘,而且后果这么严重……”
我竟然就此被下了最后通牒,要在这二个月间,痛定思痛,彻底改过,才有可能维持我这个孙媳妇的地位,否则,他林晓风刚刚因为结婚而获得认可的身份,又要因为我的不合格而失掉了!
“我是想要提醒你的……”他静声说,“可是自从你从我身边悄悄溜开,我就一直没有办法抽身去找你。”
而且,他确实在月儿第一次找我麻烦之后,让西凤叮嘱我马上回到他的身边,可是阴差阳错,我又跑去偷听人家讲话……
看到我这样不甘心的面孔,林晓风却突地笑了:“现在想通还来得及,你想要从月儿身上挣回失去的面子,并非不可能的事情。只是……”
“只是?”我竖起耳朵。
他将我身上扫了一边,才缓缓说:“你首先需要坐到滴水不漏……我的意思是,你不能想着要装作一个淑女,而是要发自内心地真正变成一个淑女,才有可能令人信服,打破月儿最初给你打造的那个坏印象。”
我的心里一凌:发自内心地真正变成一个淑女?
我怎么做得到……
不由得将怯然的目光,对着林晓风,却被他蹙眉的严肃神情,将我偷懒的想法,打得烟消云散。
他继续地说:“然后,这世界自然有它的游戏规则,你懂得了基本的法则之后,才能顺藤摸瓜,看清这里面的千丝万缕……你想要比月儿更高一着,就首先就要让自己站到跟她一样的高度上去,甚至更高,才有可能看得透她的想法,看清她下一步会怎么走……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那双闪亮的星眸,不带任何一丝戏谑的意味……我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清晰地感觉到他传递的这个信息——他是认真的!
但……那么复杂的事,我做得到吗……
有一点无力地,我看着林晓风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我的面前。
他的面上却是一种淡淡的哀愁——
“香香,是我令你不得不受这种苦……对不起。”
“林晓风……”我没有料到他竟突然道歉,有点不知所措地睁大了眼。
“如果,我不强迫你走进这个家的门,不给你看这一切惨淡的事实,你可能会很快乐,过得无忧无虑……”
他的眼中,果真有种歉意,跟我在某时刻看过的一样。
我默然地看他,只觉得他也有他的无数苦衷,差一点……就开口反过来安慰他。
“然而现在这个地步,无论是你还是我,都已经没有退路了。如果你输了,我就陪着你一起输掉……”那双黑夜般深邃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冷光,“所以我希望你要赢这一场仗——在这儿的两个月,你的敌人不是月儿,而是整个林氏宗亲的眼睛……”
我突然地,明白了很多——不只是现在的他的想法,还有很多以前的……
例如,在订婚宴的第二天,他急着找我谈,要我答应跟他合作,就是因为他已经预见到了今日这样的困境……
我的心不由得又闪过一种痛楚的感觉——
那一天的他,如此冷漠地道出他对我的期待——要我合作,要我听话……让我仅存的一点点自尊都消失殆尽……但原来,他并非单纯希望我以后少跟月儿起冲突,而是已经算计到这么远——算到会有今日,我处于不进则亡的境地,然后自己将事情的前后想通……
林晓风他简直,比我在学校的时候所想象的,还要深不可测。
眼前的这张脸,虽然只是十六岁,但内里,究竟比我所能想象的,还要复杂多少倍,我根本不得而知——因为他愿意给我看多少,我就只能看得到多少。
用他自己的话来说,他居高临下,我的一切他都看得清楚,但是反过来,我对他却一无所知……
我心底触电般闪过一阵轻微的痉挛,这种感觉令我觉得自己就要窒息了……我究竟在这场游戏里,扮演着怎样的角色?
我的嘴巴抖了半晌,才发出声音来——
“林……晓风,你觉得……我行吗?我根本就没有受过象你们这样的严格教育,也没有在这样的环境底下长大……”
不是我想要轻易认输,而是我觉得我现在身处的这个地方,简直深不见底!每一个人都深藏不露的感觉……
而我根本……连比我小的月儿都没能看清楚,又怎么可能……
他扶住我的肩膀,双手有力而温暖——
“我相信我自己的眼光,所以,我相信你一定可以做得到。”
他用一种鼓励的语气说话,面上透着信任着我的表情。
我不觉陷入迷惑之中——
话虽然说得这样动情,但究竟他现在,有多信任我,依赖我的努力?
他会不会其实只是在让我这棵棋子,往他需要的地方挪去,而其实他的棋局比我所见的还要广大,我不过是一颗暂时有用的,过后随时可能弃掉的边角小棋而已?
“香香……你在怀疑我吗?”
他居然,捕捉到了我此刻的不信任!
我下意识地避开他的视线。
而他扶着我的手突地一紧——
“那么,你就是在怀疑你自己了?怀疑你究竟有多重要,怀疑你所做的事究竟有多大的意义……”
我突地被他揪住心里最脆弱的一环,条件反射般地抬眼看他,却……被他眼中的坦然捉住了!
他的手转而捧起我的脸,用一种几乎是呢喃的方式轻轻地对我说——
“香香,是我……选择了你。你是我唯一的妻子,你是最重要的。请你永远……不要怀疑这一点。”
那双眼睛,突地变作一片无垠的夜空,将我的世界覆盖了。
我承认……那一刻,我的心防被他击破了!
那个悦耳的嗓音仿佛具有催眠的效力,而那三句话,则毫无预警地击破了我最后的防线,进入了我的心底。
我竟然,想要去试着相信,他所说的话——
我是被他选中的,唯一的,最重要的……
我的身体不自觉地颤抖起来——我第一次这样毫无防备地看着他,而我很想要相信,此刻他也是以最真诚的态度对我。
我希望,此刻的他口中所说的是一个承诺,一个虽然只有在神前才能够得到确认和保证的,却比任何法律的都要更有约束力的诺言……
虽然这个婚姻,这个处境都现实得令人没有遐想的余地,但他此刻的这句话,我应该可以抱着些许期待吧?
他也许不是个简单的十六岁的孩子,也许他在某种程度上总是在算计着什么,可是……那又有什么关系。
我愿意去相信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