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二叔对林家嫡系的敌意，是因为这件事，历久经年，已经根深蒂固了的……如果是为了这样的原因，倒也真是不难理解，这不只是一次感情的受挫，还是一次生生的耻辱，尤其是在他们这样的家庭里长大的孩子，将尊严看得比什么都重……
二叔沉稳的语调并没有变化，低沉的声音在书房里静静地流动着。
“阿风，正如你的调查结果，我就是那个时候，跟罗江有了第一次的接触。那个时候，要做这个生意比现在还要难……但是林家在政府和各界都有很好的脉络，要疏通起来并不算得太难，而且可以做得不落痕迹。所以，罗江做货流和交易，我在特殊关系上帮他放行……就是这样，我们在很短的时间内，就聚敛了大量的资金。”
“那些资金被我用来为自己新掌权的公司发展和壮大，也用来扩大虚实的业务额，任何一切可以用得到钱的地方，罗江都以各种伪造的身份帮我将我那一份的资金注入到我需要的地方，我们合作得非常愉快……”
“……无耻！”林晓风咬着牙，声音却比之前低了很多，有种底气不足的感觉。
二叔无所谓地笑了一下：“到如今来被你说这句话，我已经没有什么感觉了。倒是……那些钱确实替我挣来了我当时想要的东西。我的公司业务蒸蒸日上，之后业务更一再扩张，地域上也是……在家里，我的地位一步步地提高，终于走到了可以跟占尽先机和资源的哥哥，同起同坐的地步。”
“然而……同一时间，我也看到了贵子在这个家里，像一朵失去了水和阳光的花朵，慢慢地枯萎。她跟哥哥没有感情基础，甚至婚后也不能接受他，哥哥却一直以自己的感情逼迫着她，尝试说服她，以为只要打着爱的期号，便什么也可以做了……我看得咬牙切齿，然而为了贵子的名声，在她向我求援之前，我都只是默默地在旁关注着她，什么也没有做过。”
林晓风一听到这句话，眼睛就簌然睁大了，差一点就张嘴问了什么，然而他生生地忍住了，一双愤怒的黑眸，紧紧地盯住眼前这个他最亲又最遥远的男子。
“阿风，如果我没有记错，明天就是你的生日，十七岁……马马虎虎，也能算是个成年人了。这些话，二叔就不瞒着你，全部说出来了。”
二叔平静地回视林晓风的瞪视，语气愈发地平和起来。如今，他像个语重心长的长辈，一位良师益友，在对林晓风循循诱导着似的。
——明天是林晓风的生日？
我的脸上烫了起来——说起来，还真的是……西凤明明一周之前还提醒过我的，可我那个时候脑子里装的已经都是Brian的事情，因为那看起来攸关着整个局势，至于林晓风的生日什么的，居然就没有放在心上。
结婚之后林晓风的第一个生日，我居然完全没有给他准备些什么……怎么办？
真的很想要锤自己的脑袋一拳——该死的，自己真的是个太不合格的妻子！
可是……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
强烈的预感在告诉我，接下来要发生大事了，因为，我已经猜得到七成……二叔将要说的是什么了。只是，那种事……对林晓风来说……
忍不住又看了一眼林晓风，脚下开始悄悄地往他的身旁移动起来。
“结婚半年，眼看着贵子的笑容越来越少，虽然哥哥在本宅为她特意建造了一所和风的房子减少她的不习惯，可是她还是每日闷闷不乐。我一直也只能在拜访本宅的时候，顺路去看望她。那也只是只言片语，平常的问候而已。眼看着哥哥无法给贵子幸福，她每次见到我，眼神也越来越悲伤，我也……感觉到自己在临近某种极限。这是眼看着自己心爱的女人在受苦，自己却无能为力的感觉，比让我自己受苦还要难过。”
我终于挪到了林晓风的身边，轻轻地伸手去抓他的手。
触到他手的一刻，仿佛触电一般，直直地击到了我的心中。
他的手，好冷……
第一次感觉他的手这么冷。
平日里都是温热的、令人安心的手……
然而，只一瞬，林晓风已挣脱了去，我的手立时抓了个空，尴尬地愣住。
脸上不规则地烫了起来，我抬眼望着仍举着枪盯紧了二叔的林晓风，心里的疼痛逐渐地蔓延开来。
果然……我还是不行。
到了关键时候，我就不是林晓风愿意依赖或者共同进退的人。
他还是倾向于自己一个人解决所有的问题……我不过是一个需要他关照和呵护的对象，却并不是一个可以真正同甘共苦的人。
手慢慢地握紧了拳头。
——怎么办，爷爷？
我还是不行……你说的什么变作林晓风的支柱，照顾他之类，我完全做不到。
我只是，一个无用的人而已，对林晓风来说……
二叔的故事继续地飘进耳朵里来——
“然后，某一天，我应酬了些才去本宅听爸爸的教训，是为了公司帐目的事情，被训得很惨，虽然只是很小的问题……之后我便闷闷不乐地准备回家，却见到躲在本宅的花园里哭泣的贵子……”
我的心一跳，再也顾不上那么多，再次去寻了林晓风的手，紧紧地攥住了，就再也不肯放手。他的手尝试挣了一瞬，但可能是怕这个时候跟我争执大了会露出破绽，终于没有再脱开，可是，他的手好凉好僵硬……也很不情愿的感觉。
还是用了很大的力气抓得紧紧，因为我希望自己的手可以多少温暖一点他的手。
“事实上，我不是很记得那一夜的细节，因为我去本宅之前就喝得有点多，之后又陪贵子在屋里喝闷酒听她倾诉……哥哥跟她有很不愉快的事情之后，便独自离开去外地办事了，留下她一个人在屋中消化一切的不愉快。我当时听了她的哭诉之后，唯一的想法就是，他们夫妇真的是到无可救药的地步了。”
“然而，贵子那时只有二十岁……那么年轻，那么美丽，却偏偏那么痛苦。本来婚姻应该是女人得到幸福的门票才对的，然而对她来说，这只是一个牢笼，看似漂亮其实残酷的鸟笼……”
“你……胡说！妈妈她经常笑，她的笑容我到现在都记得清清楚楚，哪里有你说的那么凄凄惨惨！”听到这里，林晓风的手突地紧张了。
我吓了一跳，赶忙将他的手抓得更紧一点，希望这样可以安抚一点他的情绪。
二叔表情平静地望着林晓风，并没有就此停下嘴边的叙述：“那一夜，她对我倾诉她的痛苦，而我也对她倾诉了我的相思……借着酒精，有些事情是顺理成章地发生了的。虽然，第二天，我们两个都不得不面对背叛了自己婚姻的事实……”
我——好容易才忍住不要惨叫出声来！
二叔将这件事轻描淡写地说出来的同时，林晓风虽然一言不发，但却突然死命地捏紧了我的手，前所未有地用力。亏得我早有心里准备他可能会这样，也还是忍得背后出了一身的冷汗。
小心地抬眼地看林晓风——那张漂亮的脸面上的肌肉，都在细微地抽动着，看得出来，他已经没空再说什么情绪激动的话语了，因为他已经在竭力地压抑着自己的感情……如果她失了控，他手里的扳机恐怕就要扣下去了！
“晓风……别……冷静一点……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说些什么来安慰他，但是我也顾不上自己正龇牙咧嘴地卸掉那份疼痛了，只想要让他的情绪稳定一点。
自己的母亲，背叛自己的父亲，还是跟自己的亲人……这样的事情，被犯了错的当事人这样冷静地说出来……
忍不住也跟着林晓风咬紧了牙。
这样的事情相比之下，我以前所受的那些苦，我的看似不幸的身世，简直就不算什么了……
眼角湿了，不知道是手上的疼，还是心里的疼闹的。
不知为何，我突然想要回家去。
我想要拉着林晓风回家去……回到我们的那个麻雀虽小却五脏俱全的家里，不再面对这么残酷的事实，不用再拿着枪跟自己的亲人对峙。
可是……
觉得自己虽然是站在地上，可身后仿佛是无底的悬崖，冷冽的风从下往上地涌上来，身躯摇摆着，随时都可能失去平衡，却无法离开这里一步。
梦魇般的故事依旧在继续着。
“那之后，就好象中了药物的毒一样，无法停止……明知道是错的，仍然一直往前走去。直到，贵子终于无法承受这样的压力，趁着哥哥再一次离家的机会，独自逃回了日本。她给我留下了书信，说她想要回去求父母同意她离婚，虽然她完全没有交代离婚成功之后，她有什么样的打算。然而……她在日本发现自己怀孕了，无奈之下，只好在什么也没改变的情况下，返回中国来。”
说到这里，二叔顿了顿，才说：“她当时怀上的那个孩子……就是你，阿风。”
林晓风的面上已没有一丝血色，架着枪的手臂僵直着，他见二叔沉默了望着自己，勉强咬了咬下唇冷笑了说：“你想要迷惑我，让我怀疑我自己到底是谁的孩子？那是妄想。我很清楚自己的爸爸妈妈是谁，从来没有迷惘过，以后也不会有。”
二叔叹了口气：“我并没有那样的打算……你的确是哥哥的孩子。”
到这个时候，林晓风拧得紧紧的手，才终于稍微放松了一点点。我得了这样的大赦，忍不住轻轻地喘了一口气。
“贵子从日本回来，乖乖生下这个孩子，是因为她并不知道那是谁的孩子——她本来希望着，那可以是我的孩子。然而你出世以后，我们去做DNA检测的结果却是，你并非我的孩子……贵子非常失望，因为对她来说，跟哥哥离婚的路，就此被这个新生的孩子隔断了，她的家里绝对不可能再同意她的那个请求。这个错误的婚姻，就这样被迫错到了最后。”
林晓风的身体抖了抖，但那双眼睛里的锐利之光并没有变弱。
“即使在有了你之后，贵子跟哥哥的感情却没有因此而变好，相反……越来越冷。她只有在人前才能够扮演他的好妻子，只剩两个人的时候，便是一个没有灵魂的空壳。贵子她变得越来越热衷于家族的慈善事业……似乎只有在那样忙碌的角落里才可以得到一丝安慰。”
我忍不住蹙了蹙眉——那是我也有过的感觉……不让自己忙碌起来，就会胡思乱想，就会因为跟林晓风的表面和睦关系，搅得心中纠缠……
“她的性情从那以后也发生了很大的转变，变得焦虑，失控，抑郁……曾经一度，甚至绝望得有了常规之外的行为——某天我正好过去看望她时，竟然发现她将才半岁大的你按在浴缸里尝试溺死，连忙挡了下来。之后，她甚至开始尝试自杀……家里于是逼着她去看心理医生，但医生也觉得很头痛，我们也只能各自竭力安抚她的情绪。但是……那些都没有用，直至……阿风你慢慢地长大。”
“阿风你从小就非常可爱，开口说话之后，更是一个聪明而且非常讨人喜欢的孩子，所有见过你的人都夸个不停。贵子她慢慢地，也开始因为你，变得没那么悲观了。逐渐地，可以看到她对你露出笑容，虽然对旁人她的进步不大，但是对你……她就是一个尽心尽力的好妈妈。”
“同时，我也慢慢意识到自己的存在本身对贵子就是一种折磨，因为很显然，有的东西如果不去看便渐渐地不想，然而如果它在眼前人便容易会无法自拔。你三岁的时候，我终于下了决心，借你二婶想要去欧洲发展钢琴事业的机会，买下了维亚庄园，跟她二人迁居去了德国。我没有跟贵子打一声招呼，因为我害怕自己如果面对了她，会无法下定决心。从那以后，我跟贵子便不再象以前那样见面了，甚至我是刻意地避开了她，直到你五岁的时候……时隔两年，我才第一次在本宅，重新见到她……”
林晓风的手，又开始逐渐地捏紧……我只好伸自己的另一只手揪了身后的衣服，做好了忍痛的准备。
“本来我是打算去他们新购置的南角别墅去参观一下的，结果哥哥临时有事，贵子便坐了我车做了向导。阿风……你那个时候已经是一个极懂事又乖巧的孩子，礼貌周全又善解人意，很好奇地问我德国那边的各种事情。你的眼睛颜色跟贵子的一模一样，黑得象夏天的夜，清澈又深邃，皮肤白皙，面容的轮廓，也都跟她很相似……我真是对你越看越爱，恨不得你能是自己的孩子。”
林晓风的脸又再次抽了抽，终于没有说什么。
“也就是那一天……在别墅那里待到晚饭之后，将你放到旁边跟佣人玩耍，我和贵子终于有勇气谈起一年以来的事情。从贵子的神情和语气看来，我知道她确实比两年前往前走了，也有意思要遗忘我们过去的那一段不该有的故事，想要专注在自己的家庭上……主要是你的身上。在那个别墅的露台上，以很无奈，又很理智的方式，我们结束了那段拖了很长时间，一直悬在空中的感情。”
二叔说到这里便突然停了，房中紧接着就是一片寂静。
我听得到自己的呼吸声，还有身旁林晓风比平日来得厚重的呼吸声。我们紧紧攥着的手早已十指紧扣，手心里全都是汗，但是我并不想要放开他，他似乎暂时也没有要再次尝试甩开我的意思。
他这样，令我终于在这个阴冷感很重的房间里，找到了一丝安全感。
其实，私心重重地说一句，我并不是很在乎他们这些上一辈的人发生过些什么，我唯一在乎的是这件事对林晓风带来的冲击和伤害……他的心痛，才是我真正的心痛。
我事实上很同情婆婆的遭遇，而且我想比起斥责她没有忠于自己的丈夫，我可能反而会选择理解她的苦衷……虽然我不象她那样有心仪的对象而结婚，但是我也犯过错……我知道在一个令人难过的婚姻之下度日的压力，会将人逼到怎样的绝境。
可是……这些在林晓风看来一定不同。
他一直坚信自己是在一个完美的家庭里出生，父母相爱然后结婚，他是他们爱情的结晶，他们深爱着他，他是因为眼前这个看似有充分犯罪嫌疑的人，才一夜之间失去了所有的幸福。
然而，事实却是，他的爸爸横刀夺爱，他的父母并不相爱，她的妈妈最初也并不想要他这个孩子，因为他并不是她与所爱的人的孩子……他只是将他的妈妈困在这一个婚姻中的枷锁。
我那对赌徒父母再狠心，也不过是对我打骂侮辱，但是他的妈妈却是曾经尝试过要杀死无辜的他……
我一直觉得自己很不幸，然而，原来事实上林晓风更加不幸。
虽然之前我还有过一丝迷惑的，但我现在似乎可以理解，爷爷跟外公外婆如此默契，一直以来都没有告诉林晓风这些往事的……老人家的心情了。
“本来这一切都应该从此要往着好的方向发展而去的，没有想到，正是那最后的划清界限的谈话，那一场坦诚的，将过去所有的一切都拿出来慢慢祭奠和遗忘的谈话……偏偏被回到家的哥哥听到了。当我们最后只是告别式地最后抱在一起的时候，突然发现露台的暗处原来早已站着一个人——竟然是不知何时已经回到了家的哥哥。”
“那之后……就是你知道的一切了。哥哥无法原谅贵子曾经有过的背叛，对她和我都大喊大叫……他愤怒地斥责自己的妻子不忠，我这个弟弟不义，甚至认为你不是他的孩子。我在对他解释不过之后也忍不住发了火，斥责他这么多年来都没能给贵子真正的幸福……这件事越辩越复杂，哥哥最终气急地摔门而去。”
说到这里，不管是二叔还是林晓风，都拧紧了眉头，似乎都在回忆着当时那一片混乱的局面。
“贵子没有办法停得下哥哥的车，就跑回来跟就要钻进车子去追的我抢车用，她对我说，那是她的丈夫，应该由她自己去追回来……到那一刻，我真正明白了她的心，已经往着那个方向去了，我们的曾经，真的已经变成了曾经……露台上的那些话，真的不过只是为了做一个道别而已。”
“我没有任何立场拒绝她，所以就让开了车门——那时我至今都最后悔的一个决定，虽然当时我以为那是我作出了让步，是为了他们夫妇让开了……我没有想到那一面，就是我跟贵子的最后一面……”
明亮的闪电之后，外面响起了一声响亮的雷声。
我下意识地转头去看窗外，又见到惨败的闪电掠过天空，照亮外面鬼影憧憧的树影。
二叔似乎也跟我一样望了外面——
“是的，那也是一个象今天这样，突然闪了电打了雷，就下起了倾盆大雨的夜晚。我在别墅里左等右等等不到他们回来，电话又联系不上，终于耐不住性子，要司机开车带我出去路面转转，看能不能在哪里找到他们……结果，我只见到两辆翻下山崖的车子，被红色的警戒灯包围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