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早,谢玄打马离了陶家庄,飞奔回府。
方进门,小厮们匆匆禀报:“公子,老爷在书房等着。”
他三步并作两步急急地赶着去见叔父谢安,一边揣测着到底出了什么事,叔父这么急着见自己,莫非是北方前秦有什么不利于朝廷的动静?或者那个豪门望族蠢蠢欲动?
他不提防一脚踩到门槛上,砰地一声,差点跌倒。
叔父缓缓抬起头,看着他,有些生气道:“身为将军,率领千军万马深入敌境,怎么这么慌张?”
“不知叔父找我有什么事?”
谢安递给谢玄一叠绢帛,道:“看看吧,喜欢哪一个?”
谢玄接过,微微一愣,一叠绢帛都是年轻女子的画像,并用小楷写出是哪家的某位小姐。画上的女子或是笑靥如花,或是静如秋月,灵动可人。
然而谢玄把绢帛递回,道:“这些我都不喜欢。”
谢安叹了口气:“你也该娶亲了。”
“叔父,男儿志在四方……”
“三十而立,你要是还不成家立业,我不好向你黄泉之下的父亲交代,何况你也知道的,在我们这样的家族里,联姻是一种手段。”
“叔父,我重才不重貌,对于女孩子的相貌没有什么要求,但是对于她的才华我是要求的,我不希望终其一生都要和一个花瓶生活,那样实在是无趣。”
“玄儿,你是不是有了意中人?”
“叔父,这世上若是有这么一个女子能像姐姐那样贤淑聪慧,那么我若娶了她便再不会爱第二个人,可是若我还没寻到,我是决不会娶别人的,我要等这个女子的出现。”
谢安见自己的侄子心意如此坚决,也不再勉强,只是叹了口气问道:“玄,你懂得,在谢家的子弟里,我最最看重你,你自小聪慧,文武双修,是谢家未来的顶梁柱,因此你的婚事也非同小可,必须要和一个门当户对的人结亲。我知你对于婚姻一直不肯苟且潦草,但是有些事情勉强不来,有些女子也许是只应天上有,然而终究不属于你,你的目标也并非只有女子。”
谢玄跪坐在谢安面前,低头道:“听叔父教诲。”
“你还记得香囊吗?”谢安忽然提起,“你小时候最喜欢香囊,但是男子汉大丈夫,佩戴那些脂粉香气的东西恐怕对男儿气概有损无益,但是我也不好强加干预,只好和你打赌,赌赢了,拿了你的香囊付之一炬,你也就懂了,再也不碰。”
谢安从袖中掏出一个铁锈红撒亮金刻丝蟹爪菊花香囊,谢玄吃了一惊,那是新安送给自己的,自己一直带在身上,怎么会到叔父手里。
“这是你不小心丢掉的,我替你收着。这个香囊织工精细,想必那个送香囊的姑娘也是大家闺秀,不知是哪家的小姐?你只管说吧,叔父替你提亲。”
“叔父,这个……”想要继续解释,但是谢玄却说不出口,如果交代这几天一直同公主在一起,并且隐瞒不报,叔父对自己一定大失所望。
谢安见谢玄不说,无奈地叹口气道:“你要是找到公主,就把她带回来,李太后这几天挂念得很,瘦得不成样子了,太后更是焦虑,担心前秦的细作对公主会有什么不利的行动。”
“是。”
“还有,郗超死了,你也要去吊唁一番,平日虽不交好,念在过去都是同僚,况且你姐姐是王家的媳妇,王家和郗家有姻亲关系。这场葬礼过了,郗家也就无人了,整个家族只靠一个人撑着,也是可悲可叹可怜,太后再也不必忧心郗家了。这次丧礼上,也要笼络好其他士族,顺便看看哪家的姑娘好,也该考虑考虑,就这么多,你下去吧。”
谢玄诺一声便出去,谢安看着他高大的背影,无奈地叹了口气。
他从小把这个孩子当成亲生儿子,他的心思自己岂会不知,好在这个孩子自己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对公主的爱慕,在此之前斩断这条线,希望这件事也像香囊一样从此成为回忆,不会影响到这个孩子和这个家族的未来。
谢玄袖了香囊,来到湖边,百无聊赖抚琴长叹。
这个冬天就要过去,日子一天天暖和起来。湖面的冰冻由厚转薄,渐渐消融了,积雪渐渐融成水,流淌着浇灌枯黄的草色。
此刻的心里似乎长满了草,可是却说不出究竟在想什么,一直以来都不同于王献之这样清高的士大夫,优柔寡断,他,谢玄,年轻的贵族将领,英气勃勃,永远清楚地明白,自己活着的意义和目的,永远了解自己想要什么。
可是此刻却只能无助地由茫然和阴郁包裹住。
他忽然看不清自己,仿佛是冬天隔着厚厚的一层浓重的雾气。
香囊忽然滑落,鲜亮的铁锈红,刺得人眼睛痛,于是又想起陶家庄里的公主,不得不承认她的身份,尽管心中隐隐有那么几分不情愿,只是隐隐的,比雾气还要稀薄,一吹就散了。回想起她从死亡线上挣扎醒来,看见自己仿佛故人重逢般喜悦,扯住自己的手,一点也不顾及男女有别,喜盈盈道:“谢玄学长!”并不能理解学长两个字的意思,直到现在也不能明白为什么她会知道自己的名字。现在想起,脑海里还是能闪现她微微含着泪光的充满希望的双眸,颤笃笃的直指人心。以为她是前秦的细作,后来又因为她不告而别怀疑她是公主,和所有关于她凶恶刁蛮的传说完全不同的是,呈现在自己面前的是她的无助和软弱,以及徘徊在死亡边缘的忐忑。她柔软的身体依靠在自己的身上的时候,他竭尽全力压制自己怦然心动的感觉,而这种感觉现在因为香囊的出现而再次复燃。
如果她不是公主,不是王献之的妻子,是否就会有可能。
如果他不是将军,不是谢氏家族的子弟,只是一个大盗,是否就可以不顾一切去夺取。
然而终究不可以,在庶民看来,公侯王孙身处高位,不为衣食发愁,然而却不是自由之身,无法过自己想要的生活。
自己想要的,自己一直都知道。
谢玄凝神定气,将手中的香囊猛地扔进了湖里。
香囊随波逐流,徘徊不去,平静的湖面上静静地泛着涟漪,一圈一圈渐渐向外延伸开去。
谢安看着窗外谢玄的决心,松了一口气。
也许,祖宗保佑,笼罩在谢家头上的乌云,终将散去,这个孩子找到了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