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待她自首完,向屹已经黑了面,深黑的眸子里射出寒冰般的光刺在颜姝身上,令她的心不期然颤了下,她悄悄地叹了口气,倒了杯热茶递到他手边,唇边挂着歉疚的笑:“不是我存心要瞒着你,实在是这件事太复杂,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有几次我都想告诉你来着,可是又怕不相信,还怕你……”
还怕他生气——“失忆”的事告诉向峻时一点心理负担都没有,可是对于要不要告诉向屹却想得太多,说到这里欲言又止时,她突然发现,她之所以不敢告诉向屹,无关乎她信不信他,而是她在害怕,她害怕他听了之后作出的反应不是她愿意看到的,正如此刻。
白非冷眼旁观,没有错过颜姝神色间的那抹落寞,这令他看到了一个不一样的伊水,从前哪怕是谈起从未见过面的父母亲,她也不曾有过这样的表情,她的眼中有情有痛有无可奈何,如今的伊水变得不一样了,她笑得多了,心事却也多了,从前她的心事除了身世那一部分,其它的他都知道,可现在却不一样了,这四个月,她究竟经历了些什么?不过四个月的相处而已,他竟然已走入了她的眼底!
“向屹,你说句话呀……你别吓我!”颜姝受着某种紧张的情绪支配猴过桌面,将那杯茶塞到向屹手中,近乎哀求道,“你喝了这杯茶,咱们前事不计,好不好?”
向屹握住了茶杯,颜姝兀自松了口气,谁知这口气还没倒腾完,只听“砰”的一声,那个青花瓷的茶杯生生被向屹捏碎了,碧绿的热茶哗哗地从他的指缝往外淌,中间还夹杂着缕缕鲜红,那是血……颜姝呆了,反应过来时便跳上前去掰他的手,边掰边流泪边骂:“你有病啊!不想喝就不喝嘛,想发脾气你倒是把它往地上摔啊,这算什么?混蛋!快松手——松手啊你——”
“你管我这么多?”向屹皱眉,不是因为痛,而是因为她的泪,他一副决绝的样子,挣扎了片刻,仍是屈服于她的眼泪,松开手任她作为。
打开向屹的手,颜姝的泪流得更凶了,之前流泪还有怕的成分,这时全是因为痛,他的整个手掌被杯子的碎片伤得不成样子,有很多碎屑扎进了肉里,直接就血肉模糊了,那些大些的碎片有的就插在那里,颤微微地动着,颜姝吸口气将泪含住——叭嗒叭嗒的都掉到他手上了,然后梦醒般地大叫:“小琴——大少爷受伤了——快去请大夫来——”
丫头小琴飞快地跑进来,又跑快地跑出去。
“怎么这么大劲啊,你练过武功的对不对,你到底还有多少事瞒着我……”颜姝其实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她心一乱就会乱说话,掏出手帕,却又不能帮他包扎,上面还碎瓷林立呢,咬咬牙去拔,手抖得都稳不住,不过口中乱说乱嚷时会好一点,“痛死你算了,血流光了你活该,没人会心疼——”
“不要大夫。”向屹清冷微漾的声音打断了颜姝的碎碎念。
“你敢?想死啊?”颜姝怒目暴吼,看到向屹的眼睛便噤了声,他是认真的。
“不要大夫。”向屹再重复一遍,望着她水盈透亮的眸子,“我只要你!”
“你做梦!”颜姝咬牙,他乱发脾气还越发越上劲了,哼,才不惯他这毛病,有伤也不惯!
向屹不言语,手上动作。便惹得颜姝一声尖叫,出双手去抓他的手,他竟然想握拳!有大个些的碎瓷被他这么一握又往肉里再插进去几分,便又多了一缕殷红的血淌出来,他这是耍无赖!他胆敢耍无赖要挟她!她快要气死了,干脆气死她算了,还图个轻省!
“如何?”向屹平板的声音再响起。
“你去——”她无论如何不可能屈服,可是最后那个“死”还没说出口,愣是感觉他的掌像含羞草一般地迅速又合了一下,她顿时就崩不住了,“好!好!如你所愿!”这笔帐她一定会跟他清算,一定要!
“我想回房。”向屹又道,完全无视坐在对面脸色越来越不好看的白非。
“依你!”颜姝重重地答应了,抬头间看到了白非,只来得及向他抱歉地笑笑,便被向屹用未受伤的那只手牵了手,拖着她向外走,“白非,不好意思,你先回去,回头我再去找你……”
向屹拖着颜姝走出暖阁,离开前院,沿着青石的甬道往内院来,经过晓风桥的时候,他没有继续向北走,而是左转上了河堤往东行。
这下颜姝可不干了,他耍脾气赶鸭子上架要她亲自帮他处理伤口她可以依他,但他由着手血嘀嗒不理她可就不答应了,这不是胡闹么!“站住!我们先回去包伤口!”她眼看光凭自己止不住步,便咻地一下箍住了近旁的一根树干。
“放手!”向屹头也不回。
“不放!”颜姝再伸出条腿,勾住。
“真不放!”向屹转过头,缓缓举起另一只手。
“你、你、你——”颜姝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的肺都快气炸了,大脑供氧不足,他这是干嘛,如果她不听话,他就要继续蹂躏他自个儿吗?她真是有眼无珠看错了他,以前咋都没发现他这么蛮不讲理这么幼稚可笑。
“不就是清洗伤口么,马上就可以!”向屹忽然淡淡一笑,他的笑令颜姝莫名一呆,手和脚仍然在树上缠得好好地,便见他又瞪过来,“放手啊,不放手怎么去洗?”
颜姝半信半疑松开手,她气归气,其实早有指导思想准备屈服的了,可也正是因为他利用这么不要脸的招把她吃得死死的,她才越发地气。
向屹又瞪她一眼。
“干嘛?”颜姝火起,“不是说要去洗吗,去啊!”什么都依了他,不知道还在叽歪啥!
向屹微扬的唇边无奈地逸出两个字:“放脚……”
颜姝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腿还勾在树上,刚才,她只是依他所言松了手而已,并没有举一反三触类旁通……
终于,她手脚皆放了,向屹牵着她走下河岸来到水边,松开手自己弯腰蹲了下去,正待将手伸入水中,但见清莹的水面上有个人影惊诧地扑过来,同时她的叫声也传来:“天哪,你想干什么?”他倏地回身接住她:“想去游水么?很冷的!”她顺势揪住他的前襟:“伤口不能这样弄的!”他口吻淡淡:“冷水可以镇痛。”她的声音蓦地一高:“你很痛吗?是不是很痛?”他牵起她的手放到他的胸前贴着他的心:“这里痛。”
颜姝呆住,眼神陡地有些放空,未曾察觉向屹已然松开她,又蹲回去,将受伤的右手按入水,微微发力将所有碎瓷大的小的尽皆震出,又在水摆一摆手涤去血渍,最后回身立于她面前,将已无“杂质”正沁着血的掌心伸到她的眼皮底下,柔声道:“到你了。”
“啊?”颜姝抡回眼珠及神思,忙掏出手帕盖了上去,“这样也不行的啊,还要擦药呢,这血得止一下,还有这水怕不干净——”
“不妨的。”向屹点住她絮叨的唇,一时眼中竟已柔情满溢,“我们在这说说话儿……”拥着她寻了棵大树坐下,他靠在树上,她靠在他的臂膀之中。既然已决定同他各走各路,如今再这样亲昵自是不好,可不知为何,她没有推拒,大约是因为他的新伤,亦或是他的心伤,再不就是她心软了,总之,在这儿同他聊聊也不错。
“我,我的确习过武功。”向屹望向遥远的天际,阴沉沉的云层中不知何时隙出些金色的光亮,就像他的心情一般,“而且还是个中高手。”
颜姝竟然没有太意外,她曾经问过向峻,听他说向屹小时候跟他爹学过武功,后来他爹离开家,因为林氏非常憎恶习武之人,他便没有再练下去,至少向峻没看到他再练下去,看来他是偷偷地坚持了下来。
“我有能力保护你,我也愿意……”向屹虽是低语,却说得相当清晰。
“……有些事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远远不是。”四周好静,风也住了,水也歇了,颜姝闭上眼,恍若能听得到心跳之音。
“也不是你想的那么复杂,一定不是。”向屹手臂渐环渐紧,仿佛要将她嵌进自己的身体里一般。
忽然不想说这个,一点也不想说,不想趁便同他说得更清楚明了,亦不想让他趁便向她说得更清楚明了。“你家里人都不知道你会功夫吧?”随便找了个话题,如果他不想聊这个,她随时可以给他再换一个,诸如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下得有点晚之类的。
“我爹是我的第一任师傅,自我五岁起他开始教我习武,一教就是五年。”向屹顿了顿,不似欲言又止,反似打开话匣子一般,“爹说我根基好,又勤奋能吃苦,加之向峻对此全无兴趣,所以爹放了全副精神来教我……直到我十岁那年,有一天爹突然不见了,娘哭得很伤心却不准人去寻他,我听家里的仆人说,爹是去找外面的女人了,那个女人……是个长得又美武功又高的女子……从此以后,我娘不准我再习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