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宏进与竹内勇仁的交谈告一段落的时候，那个叫小巡的侍者也恰好重新转回来，他手中的餐盘内，摆放着四五样开胃的小菜，虽然很简单，但也制作的很精致，由此可见，厨下的师傅手艺很不一般。
竹内勇仁过去还没有吃过中餐，今天第一次看到完全中式风格的菜点，心里不免有几分好奇，再加上他怀疑方宏进对吧台内那个女人有意思，因而暂时将找麻烦的打算扔到了一边。
开胃的小菜送上来不一会儿，正菜就陆陆续续的被送上来，不出意料，原本方宏进与竹内勇仁点的六份汤基本上都被换掉了，只留下了一个爽口的紫菜蛋花汤，而主食却是清淡可口的扬州炒饭。一张桌子上大大小小二十几个牒，荤素、甜辣一样不缺，可谓是色香味俱全。
重生后第一次吃上地道的家乡菜，再加上原地肚子就有些饿了，方宏进的那副吃相不免显得有些饕餮，至于竹内勇仁和他那几个小喽啰，原本就不是什么文雅的人，自然也不能指望着他们做出文雅的吃相来。
对方宏进来说，这一餐是他重生以来吃过的最舒坦的，唯一的遗憾，就是餐馆里没有来自国内的白酒，如果能再来上两杯茅台、五粮液什么的就更好了。
一顿饭吃的时间并不长，半个小时左右，一桌子的菜就像是被秋风扫过，除了一些残羹冷炙之外就是空盘空碟的了，而到这个时候，一些该说的话、该办的事也该说开办妥了。
“竹内君，这个月你们组里的规费收的怎么样了？”从桌上的抽巾盒里随意的扯了一张餐巾，方宏进一面擦拭着嘴角，一面看似漫不经心的问道。
竹内勇仁下意识的扭头朝吧台方向看了一眼，脸上暧昧的笑容一闪而逝，嘴里却故作不知的叹口气道：“藤川君，咱们几个组的情况差不多，整个台东区里又有几个地方的情况能够好一点？这个月的规费也算是差不多了吧，还差几十万，这几天凑一下应该就齐了。”
方宏进笑了笑，心里知道他这是在面前诉苦，这样一来，自己再提下面的要求，无疑就得承他更大的一份情。
“差几十万，那想必也不会缺上个几万的份额吧？”拧拧脖子，在两声清脆的咔吧声中，方宏进仰身靠在椅背上，笑道，“就算是给我个面子，这家餐馆的规费就免了吧。”
“好，”竹内勇仁的回答绝对够干脆，他甚至连原因都不问，只是轻轻把头一点，就算应承下来了。
“多谢竹内君，”方宏进朝他点头道谢，说道，“这样，今天中午算我请客，一会儿竹内君请先走一步。”
竹内勇仁微微一笑，双手撑在桌面上缓缓起身，一边系着胸前的扣子，一边就目光转向站在不远处的侍者小巡，等到对方快步赶到身前之后，他才微一躬身，说了一句：“谢谢关照。”
小巡原本是等着这几个流氓起身找麻烦的，可没想到对方却来了这一手，一时间脑子里有点反应不过来，愣愣的站在那儿忘了还礼。
“菜，味道不错，”目送竹内勇仁几个人施施然走出店门，方宏进朝仍旧愣神的小巡说道，“这是我在东京吃到过的最地道的中餐。”
“啊，先生过奖了，”小巡回过神来，心里忐忑不安的寻思着，眼前这个人的相貌比刚才那个更加的凶恶，肯定也更加的难缠，他赖在这儿不走，估计就是要刁难人了。
“没有过奖，我只是实话实说，”方宏进笑着摇摇头，同时随口说道，“好啦，我结账，请点算一下。”
他不笑还好，这一笑小巡的心里更是没底，毕竟他那副相貌让人不敢恭维，即便是温和的笑容看上去也像是狰狞的冷笑。
“哦，不用了先生，”小巡悬着心，小心翼翼的陪笑道，“对您和刚才那几位先生，我们免费接待，这是我们经理专门吩咐过的。”
“这么好？”方宏进故作惊讶的说道，“那借问一下，是不是可以打包？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多点几份带走。”
小巡先是一愣，紧接着脸上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真是见过脸皮厚的却没见过脸皮这么厚的，白吃一餐不行，竟然还想打包带走几份，这家伙果然是来找事的。
被称为“敏姐”的女人坐在吧台内，虽然看似很随意，但却始终关注着这边的情况，听到方宏进竟然提出如此无礼的要求，她禁不住扭过头来，朝这边皱眉白了一眼。
方宏进眼角的余光将她的举动瞧了个清楚，心里感觉好笑，自打前世被踢出日本银行，直到重生至现在，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体会到这种由衷的开心感觉了，这让他觉得很温馨，觉得自己还有类似于常人的一面存在。
“对不起先生，这种事情......我做不了主，”小巡支支吾吾了半晌，想要直接回绝他，可又怕他借此刁难，但要答应他的话，又怕他得寸进尺，继续纠缠不清，因此一番进退两难之后，他只得将一切推到了“敏姐”的身上。
“是吗？原来是这样。”方宏进双手撑在大腿上，摆了一个大马金刀的坐像，老神在在的说道，“那就请找能够做主的人来说话吧。”
“这位先生，我就是这里能够做主的人，”看到他在这边夹缠不清，敏姐终于按耐不住了，她从吧台后面绕出来，快步走到方宏进所坐的这张桌子旁边，说道，“这里的一切我都可以做主。”
小巡看她过来的时候面色不善，说话的语气也很冲，心里唯恐她耐不住性子惹出祸来，因此凑到她身边，扯着她的胳膊，小声用中文劝道：“敏姐，这是住吉会的人，是流氓，咱们惹不起，你可别......”
“敏姐”一抖胳膊，甩开他的手，瞪眼说道：“住吉会怎么啦？流氓又怎么啦？他们就能不讲道理？”
被人家当面一口一个流氓的叫着，方宏进也不生气，他反倒觉得眼前这个貌似比自己还要小上一两岁的女人很有勇气，也很有个性，很投他的脾气。
“流氓是不是讲道理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这位小姐口中所说的流氓，是不是与我有什么直接关系，不过可以肯定的是，我这个人是讲道理，而且很讲道理。”眼看着女人瞪了小巡两眼之后，又将目光转到自己身上，方宏进笑了笑，直接用中文说道。
尽管前世在日本生活了二十多年，可方宏进的国语仍旧相当标准，一口地道的普通话甚至比眼前的敏姐与小巡更加纯正。
听他说自己讲道理，最初的时候“敏姐”还没有反应过来，她先是不屑的撇了撇嘴，可还没等到弯起的嘴唇抚平，一副惊愕的表情已经窜到了她的脸上。而相比起她的惊愕来，旁边小巡的表现就更加不堪了，他脸上的肌肉僵硬，想笑笑不出来，想哭也哭不出来。
方宏进将他们脸上的表情尽收眼底，心里难得的有一种恶作剧之后的快感，他故意绷着脸，伸手朝桌上的残羹冷炙指了指，说道：“就像我刚才所说的，菜，味道不错，是我在东京吃过的最地道的中餐，只不过这些好像并不是我们所点的。您看，这一道应该是辣子虾仁吧？我们没有点过。这一道，这是香辣蟹，我们也没有点过。还有这......”
将餐桌上自己没有点过的几道菜逐一数了一遍，方宏进笑道：“这位小姐，也许我是个流氓，不过这世上并不是所有的流氓都屁也不懂的，凑巧的是，我这个流氓或多或少的懂一些东西，比如说汉语，比如说中国菜，再比如说药膳。”
敏姐彻底无语，正所谓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流氓有文化，天晓得眼前这个恶行恶相的臭流氓怎么会懂的中文，而且看样子还不仅仅是懂得那么简单。
要说对黑社会，“敏姐”心里倒没有小巡那么怵头，毕竟在她看来这是个法治社会，黑社会再大、再横也强不过律法去，可问题是，她刚才以家常菜冒充中医药膳，又擅自修改了客人点的菜单，这属于一种欺骗的行为，如果追究起来，她这家餐馆是休业整顿的，日本在这方面管理的很严格。所以当方宏进提到这些的时候，她也禁不住感觉头疼。
“先生，您误会了，我们……”小巡眼见得平素一向应对自如的敏姐都皱眉了，心里发急，忍不住想开口解释，可话刚一出口就被方宏进摆手打断了。
“你不用说，我知道，你是想告诉我，这顿饭是免费的对不对？”方宏进笑着插口说道，“我还知道，你们之所以免费招待我们，就是不想招惹麻烦，打算着像送瘟神一样尽快把我们礼送出门。怎么说呢，的确，刚才那位先生今天过来，确实是打算找你们麻烦的，原因是你们不守规矩。这里是住吉会的地盘，也就是通常所说的势力范围，凡是在这一带做生意，循例就要提前向住吉会交纳保护费，你们如今已经开门营业，但这一笔保护费却还没有交上去，那也就是说，你们是不需要住吉会保护的，有人上门找麻烦也就是顺理成章的了。”
“敏姐”显然是第一次开门做生意，因而根本不懂的这些所谓的规矩，听方宏进提到保护费，她的脸上闪过一丝愤然，两片粉润的嘴唇轻轻蠕动，就想开口说话。
“小姐，请听我把话说完，”方宏进面色一正，抢着说道，“我不知道在你的印象中日本是个什么样的地方，东京又是个什么样的地方，但我要告诉你的是，在这里，存在着地上、地下两个世界。地上的世界就是你所认识到的世界，它表面上有序，实际上混沌，而另一个就是你不了解的地下世界，也就是我所认识的世界，它表面上混沌但实际上秩序井然。既然你到了日本，到了东京，而且想在这里谋一条生路，那就要遵守地上、地下两个世界的规矩。规定的所得税你不缴纳，生意就要关停，因为那有法律的约束，而保护费你不缴纳，生意一样要关停，因为地下世界的规矩同样在发挥作用，有些时候，这个规矩甚至比法律更具有强制性。”
听了这番话，敏姐的脸上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而小巡却是一脸忐忑，一双灵动的眼睛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也不知道心里在想些什么。
“谢谢先生的提醒，”沉吟片刻之后，敏姐似乎想通了，她弯腰给方宏进鞠了一躬，说道，“请您放心，贵会规定的费用，我稍后就会交齐，之前的事情，还请您多多谅解。”
对方的这种表现，令方宏进很是赞赏，正所谓能伸能屈才是大丈夫，面对自己无力改变的环境，要嘛就去适应它，要嘛就被它淘汰，除此之外再无他途。一个人如果不能学会适应、屈从环境，而是只懂得凭一时意气肆意胡为，那只能说他愚蠢。
“小姐不用谢我，”方宏进摇头笑道，“其实应该是我谢你才对，正是从你这里，我品尝到了阔别二……多年的真正的中国菜，对于刚才的刁难，还望您多多谅解。”
“敏姐”听出了他这话里那一段含糊不清的地方，只不过却不可能想到此人骨子里竟然是个中国人。
“怎么，先生去过中国吗？”敏姐好奇的问道。
方宏进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点头说道：“是的，不过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在这个涉及到私隐的问题上，他不想多谈，因此语气稍顿，他便紧接着继续说道：“刚才那位名叫竹内勇仁，是住吉会南千住一带的组长，我们之间还算是有些私交。刚才我已经向他提出为你们减免保护费，他也答应了，不过我想如果你们主动提出继续缴纳的话，他定然会对你们更加照顾，那样的话，你们今后可以避免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嘴里着说着，方宏进已经站起身。与竹内勇仁猜想的不同，他对这位俊俏且很有个性的“敏姐”并没有什么非分之想，即便是有，他也要将这种想法压抑下去，毕竟他今后或者说他正在做的事情是时时刻刻都将面对生命危险的，他不想拖了一个与自己同宗同源、能够给自己带来一份亲切感的女人。
“我明白了先生，”敏姐又给他鞠了一躬，诚心道。
“不客气，”方宏进还了一礼，告辞道，“今天多有打扰，告辞了。”
“啊，还没请教先生怎么称呼，”敏姐侧过身子，为开一条路，嘴上却问道。
“小姐可以叫我藤川俊树，”方宏进朝门口走了两步，犹豫一下，说道，“不过我也为自己起了一个中文名字，叫方宏进，如果可以的话，我倒是希望小姐能把它当做我的名字。”
“方宏进？”敏姐两道长眉习惯性的挑了挑，嘴里念叨道。
再一次听到有人当面称呼自己的名字，方宏进的心头又是一股暖流淌过，不是经年漂泊海外的无根游子，很难明白一个名字对人的重要性，那不仅仅是一个代号，还是一份寄托，一个牵挂，一轮故乡的明月。
从餐馆里出来，竹内那一伙人早已去的没了影子，方宏进径直走到停车场，直到上了车，才长长嘘嘘了一口气，对他来说，这一顿饭吃的真是身心舒畅，一直压抑着的心情似乎也在无意间变得开朗了许多。只不过对他来说，这份开朗注定保存不了多久。
停车场内围观的人群已经散去，穿着制服的警察正在围着黄色警戒线的现场周围忙碌，都民住宅大厦的入口也已经被封锁，而那辆被砸毁的黑色小轿车上则蒙着厚厚的帆布，也不知道两具尸体被清理了没有。
方宏进在车里怔忡的愣了一会儿神，醒转过来的时候看了看表，正要发动车子，就看到那个叫小巡的侍应提着他的黑色密码箱朝停车场这边飞跑，一边跑还一边招呼着“方先生，方先生”。
用力在自己额头上拍一巴掌，方宏进心头苦笑，看来自己真是没有暴富的名，整整一箱的五百万美金都没记在脑子里。
“方先生，您的手提箱，”奔到车前，小巡隔着窗子将密码箱交给方宏进，顺手又递给他一张信笺，说道，“这是敏姐刚才为您开的调理方子，她说看您的气色像是最近受过伤，所以气血两虚，要是您相信的话，可以按照方子上的建议调理一下饮食，应该会有效果的。”
方宏进接过东西，微笑着点点头，嘴上虽然什么都没说，但心底里对那位敏姐倒是有几分佩服，别的不说，就单说这份眼力，就足以说明她这个药膳调理肯定是有些门道的，将来有机会的话，一定要再过来尝试一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