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柯学从甘虎背后转出来,对晁老头说:“家师姓李,曾到府上来过一次。今天早上,横死在街头……”
晁主簿的手缓了一缓,看着李柯学说:“那个铁口李布衣?你俩是他的徒弟?”
甘虎不置可否,李柯学则拼命点头。
晁主簿探头朝外看看,见没有旁人,忙对甘虎和李柯学说:“快快进来。”说着把两人一拉,咣一声阖上大门。“走,跟我到里面说话,”他撂下一句,带头朝正厅里走。甘虎领着李柯学紧紧跟上,转过几道门槛,来到一间小房里。靠墙一整面都是书,整整齐齐码在竹架子上,看来这是老头的书房。
“坐!”
晁主簿一指椅子,自己先坐下来。他一双三白眼灼灼地在甘虎和李柯学脸上扫来扫去,审犯人一般问道:“有什么话说?”
甘虎不跟他生气,从那天在文庙时的见闻说起。陈教谕宣布免试摇号;老蒙童被叉出场外;李布衣上狮子楼,又去柴府与柴大管家商议;柴迢去山月寺上香;陈教谕隐身偏殿茶室,与柴迢对谈;林林总总,直谈到今早李布衣横死街头。中间除了隐去山月寺杀人一些小节,其他都尽可能详细地说了一遍。
晁主簿闷头不说话,两个指头在桌面上来回地敲。他敲了一阵,忽然说:“你二人找我,是想让我帮你们打这场官司?”
李柯学扑通一声跪下来,苦求晁主簿说:“求先生主持公道,为我师父报仇!”
晁主簿先是感概,“不意这帮人胆大如此!”接着又摇摇头,叹息一声说,“人证物证俱无,不好办哪……不好办,不好办……”
李柯学全无主意,只是跪在地上哭求。但晁主簿哼哼唧唧,怎么也不肯松口。甘虎在一旁冷眼看着,忽发一问道:“不知先生要收多少好处,才肯帮我二人一把?”
晁主簿的脑袋突然不晃了,眯眼盯着甘虎,反问道:“小子,休要乱讲话。你怎知道我肯帮你们?”
甘虎一笑:“晁老先生,你若是不肯帮,只消听完第一句就可以赶我二人出门了,对不对?我俩都是穷小孩,身上没几个大子儿不说,就算插个草标拿去卖了也不值多少钱。先生既然肯帮,自然有别的好处。咱们一起合作,各取所需,各有所得,岂不是好?”
晁主簿深深看了甘虎一眼,捻着胡须说:“好小子,年纪不大,肚肠倒弯弯绕得很——直说了吧,河阳县科场舞弊一事,我有意上孟州首告去。那知县褚文炳与我不合。此事一了,难免寻个事端来料理我。哼,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先下手为强!”
甘虎提醒他:“我听山月寺和尚说,有个什么高太尉的亲戚在里头哩。”
晁主簿晃着脑袋,得意地说:“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你一个小孩家懂什么。正是有高太尉亲戚搅在里头,老夫才敢上孟州告状去。这一任孟州知府,乃是东京蔡相公的人。如今朝中蔡相公与高太尉不睦,天天想方设法互相拆台。若能借河阳县这事替高太尉上上眼药,蔡相公想必乐得顺水推舟罢,哈哈哈……”
甘虎心想,一个县城的小主簿也能指点江山,果然这些做官的人就是老辣,不可小看!他暗自把轻视的心思收起,恭恭敬敬地问:“请教晁老先生,接下来该怎么办才好?”
晁主簿把手一比说:“拿贼拿赃。此事要办成铁案,有几桩物事必定要拿到。一、卖号时从买号人那里收上来的借据;二、买卖的账簿;三、经手人的供词。”
甘虎一脑袋茫然,问道:“借据?”
“那是当然,”晁主簿翻了他一眼,教训道,“出了千百贯钱钞,只换得一个空号。若是换成你、肯也不肯?俗话说:‘偷来的锣儿打不得’,这又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生意,哪有先付钱的道理?若是先付了钱,又入不成学,难道苦主还敢到县衙来告状索钱不成?自古以来做这行腌臜生意的,都是先收借据,放了榜再慢慢地寻中式的人讨钱。”
甘虎想了一想,又问:“那要是入了县学,却不肯付钱,卖号的便怎么办?打官司决计是不敢的,难道只能私下里解决?抑或是没能入得县学,又被人拿着借据上门讨钱。浑身是口都说不清,岂不冤枉?”
晁主簿晃晃脑袋,意甚不屑:“入了县学,不肯付钱?除非他家亲戚是玉皇大帝!倘若真个是玉帝老儿亲戚,还买关节作甚?至于没能入学,又被人讨钱——少年人哪,你终究见识还浅,想不到这一层上。我教你个乖,那借据上写的都是‘借与某年县试高中学生某某人银钱若干,如数交迄,立字为凭。’,若是没考中,就不是县试高中学生,借据自然成了废纸,还讨个鬼的钱?”
甘虎恍然大悟:“原来如此,这水可真深!”想了一想,又为难道,“这些要紧的东西,怕是看得严密,拿不到吧?”
晁主簿白眼一翻说:“靠你们两个小子自然不行。我的意思,你们俩算是个人证,老夫这里正好还有些物证。那姓甘的小子,回去跟你村里带队的人说,把那孔武有力的人聚一二十个来,咱们连夜——”
正说到这里,忽然劈啪一声,窗棂粉碎!几枚黑不溜秋的东西撒进来,冷光闪闪。甘虎一看不好,连忙把八仙桌翻起来一挡。就听见夺夺夺一连串响,那几枚东西全射在桌面上。甘虎大吼一声,把桌子向窗外一掷,一手提起李柯学,一手扯住晁主簿,向外就跑。他两步迈到门边,却不立即出去,先一脚把门扇踹掉。外头果然伏着一个人,冷不防被甘虎一腿踹在头上,登时飞出去丈多远,鲜血狂喷。
甘虎看那人的单刀落在地上,忙使脚尖挑起来,紧紧握在手里。厢房外几条人影一闪,紧接着一声惨叫,似乎是个年轻人。听见那叫声,晁主簿顿时整个人就凝固了。“盖儿!”他如疯似颠地狂叫了一声,挣开甘虎拉扯,闷头就朝厢房那边冲去。甘虎无可奈何,只好松了李柯学的手,嘱咐他找个黑旮旯躲起来,自己转身回去找晁老头。
对手逼得好紧,自己能想到的,一一都被人家想到了。如今好容易才看到点希望,要是又让这老头折在此地,真是一番努力尽付流水。切切不可留手,他暗自嘱咐自己,今晚定要杀光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