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布衣半点也不慌张,稳稳地说:“不瞒柴大管家,小人去别家府上时,也常遇到这等话语。但到头来一个个都想通了,都照着规矩买了小人吉号。这世间原本生下来便注定有高低贵贱的。大管家试想,尊府柴公子这样的清贵之人,与那些乡下泥腿子能一样么?若是真个清如水明如镜地摇号入学,柴公子就算进了金牌书社,也难免身边尽是一些乡下来的村俗子弟,岂不憋屈?”
一个年少轻燥的声音截口说:“说得是!今日在文庙,本公子就遇到几个村俗不堪的人,十分可恶!”
先前被李布衣称作柴大管家的人一直沉默,良久才道:“……也罢,算你有几分歪理。”
见对方已有几分意动,李布衣又说:“小人来时,主人特意吩咐过:柴公子若肯赏脸,定要加意奉承。入县学自然不再话下,且是分在天字第一号廪舍,同舍都是达官贵人子弟。正所谓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岂不风雅?”
甘虎趴在屋脊上,听得柴管家含混地问了一句:“……需银几何?”
接下来却没了声音。李布衣大约是比了个手势,然后柴管家说:“倒也不贵。但咱却信不过你,还需个有份量的人从中具保才可。”
李布衣笑了一声,系系索索地掏了一阵,不知摸了张什么东西出来,交与柴管家:“请柴大管家明日去此地一游,自有巧遇。”
李布衣递出去的物事,那边默默地收了,一句话也没有说。李布衣顿了顿,见再无二话,便告辞说:“小人事情已了,不便叨扰,这就告退。”
甘虎默默地看着李布衣出了门,径投柴府外西首去了。他蹿房越脊,翻过柴府围墙追过去,正好看到李布衣在西门大街上走。他本想抓住这算命匠好生问一问,但想了想,还是慢慢地跟在后面。这条街上颇为热闹,一长溜摆小摊,还有几个巡街捕快荡来荡去。人多眼杂,委实不是下手的好去处。
李布衣收了算卦的布幡,大约是不准备做生意了。他一路走一路东看西看,甘虎不知道他在看什么,只好谨慎为先,跟得远远的。忽然李布衣住了脚,立在一个卖烧饼的摊子面前。甘虎远远地看他跟摊主讲了几句,掏出一小串铜钱,买了两个烧饼。刚从烤炉里夹出来的烧饼很烫,李布衣使一幅布包起,揣在怀里,捂着去了。
又跟了一截,渐渐走到人流稀少的北城。这里多是穷苦人家,巷子建得乱七八糟,全无规划。甘虎看李布衣在某个巷头顿了一下,似要回头来看,连忙闪到角落里。等他再探出头去,李布衣却踪影不见。
跑了?被发现了?
甘虎心头一急,大步追上去。这巷子很黑,但并不深。尽头处是一堵墙,墙根下扔满了垃圾。那墙往上看只见一片黑,不知有多高。这老头就算稻草做的,也不至于这么轻易就飞过了墙去。甘虎不甘心,在墙根下转了两圈,一无所获,没奈何,只好悻悻地折回来。不管情不情愿,反正李布衣就是无端端地消失了。他习练燕云长歌诀已有小成,脚步轻捷不亚于奔马。今天竟然被一个算命老头轻松甩脱,难免有些懊恼。
正郁闷时,前方忽然亮起一点光明,昏黄的火苗跳动着,在墙上照出两个拉长的身影。甘虎一惊,连忙将身隐在黑暗处。他仔细一看,发现来路上竟然搭着一个窝棚。那窝棚靠着墙根而立,只有半人高。他来时只顾着追赶李布衣,竟然没注意到。
窝棚里悉悉嗦嗦的,有个人不知在掏摸什么。甘虎等了等,忽然听见一个半老的声音说:“这捡来的火石就是不好用,唉。”
别人或许听了不觉得什么,但甘虎却听得眉毛一跳。这声音他在柴府偏厢房里就听过,正是李布衣在说话。
忽然又有一个小孩声音说:“师父,我饿。”
李布衣笑了笑,又是悉悉嗦嗦地在怀里掏。掏了一阵,听他对那小孩说:“来,趁热快吃。孟州夹肉烧饼,河阳一绝啊。”
那小孩大约是饿狠了,抓来就吃。只听得他嘴里呜噜噜地说:“师父今天怎么舍得买烧饼?难道卦摊大卖了?”
李布衣嘿嘿一笑,却不说话。甘虎看墙上的人影,仿佛是他摸了摸那小孩的头。小孩正在狠命吃饼,低头舍不得吭声。李布衣沉默良久,忽然一声长叹。那叹息声长长地穿过陋巷,仿佛是道不尽的世态炎凉。
“今天师父遇上一个问卦的人,大大的有钱,”李布衣仿佛在说给那吃饼的小孩听,又仿佛是宽慰自己,“这一卦要是卖得好,咱们以后就不用挤在这破窝棚里啦。徒儿,你不是想吃吴锦记的绿豆酥吗?再过十天,师父带你上和顺茶楼,绿豆酥加热茶,管饱!”
小孩直着脖子,努力咽了一口干烧饼,乐滋滋地说:“谢谢师父!”
望着窝棚里跳动的微弱篝火,甘虎捏紧的拳头慢慢松开了。他藏在黑暗里,贴着墙根悄无声息地离开小巷。
第二天,老秀才本来要给甘虎他们温书,却临时宣布不温了,放假一天。因为学官猝然宣布改考试为摇号,这位自诩科场关节精通的老秀才心里也没了底,准备去寻几个当年旧友,摸摸这潭水到底有多深。
先生一走,桑洼村蒙童们顿时失了管束。老保正六七十的人了,放着一把年纪在那里,精力难免不济。孟宪等一群新嫩蒙童在客栈里打闹起来,他又不是三头六臂,如何弹压得住?只见刚喝叱了这头,那头又吵嚷个不休,正是“按下葫芦浮起瓢”,闹得一团乌烟瘴气。
孟宪兴冲冲来敲甘虎的门,房门却紧闭着。他咚咚刚敲得两下,就听孟老保正在楼梯那边骂:“趁早与我滚回房间去!虎子不似你们这帮太岁,人家老老实实在房里温书,你倒去撩拨他!”
孟宪吐吐舌头,一溜烟自回房间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