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学到九月底便要结束了。田里的麦苗吸收了太阳的热力,长势喜人。清风吹拂,农人们望着田中青青叶浪,喜忧交集。喜的是风调雨顺,眼看明年又是一个好收成;忧的是听说北方打仗了,皇上又要加税。自古皇仓多进一升,积到小民头上就得多交一斗。今年的秋税会加几成,谁也不敢拍胸脯说一定清楚。
甘虎暂时还愁不到这上面来。今天先生放一天假,同学们回家的回家,游玩的游玩,都各自散了。正好依兰来找他,两人商量着去哪里玩。依兰提议去河边,说秋天河里鱼正肥,可以捞来烤着吃。甘虎被她说得口里生津,立刻点头同意。
从桑坡村一路往北,越过一座小山,可以看到坡上大片大片的高粱地。饱满的高粱穗子呈铁锈红的颜色,成行成列,一直延伸到山脚下的小河边。小河绕过山坡向东流去。河畔一排干黄的小叶杨,秋风一吹,沙沙地落着叶子。
甘虎来到河边,找了个水缓些的大弯处,脱了衫子,挽起裤脚下水。秋天水寒刺骨,但他若无其事,仔细地低着头来回寻觅。突然间,他伸手一抄,捞到一条尺把长的肥鱼。那鱼翘头摆尾地在他五指间挣扎,鳞片反射水光,亮银一般闪烁。他一挥手,把肥鱼丢到岸上的依兰脚边,低头又去寻找。
依兰笑吟吟地看着甘虎在河里捞鱼,顺手抽出插在腰间的横笛,轻轻放到唇边。
清越的笛声响起,随风直上青云。依兰的指尖在笛孔间跳跃,轻按缓挑,若合符节。这是一首悠扬飘逸的曲子,从中可以听到苍蓝的天穹,茫茫的原野,还有一望无际的绿草;草地上白云一般的羊儿,随着牧羊姑娘的长鞭,云一般飘来飘去。
甘虎一面捞鱼,一面倾耳听着依兰吹笛。不知不觉,他渐渐停了手,整个人都陶醉在笛声里。依兰见他呆呆地站在水里,便住了笛声,笑道:“上来吧,虎子哥哥。你抓的鱼够多了,我们都吃不完啦。”
甘虎上了岸,一边穿衣服,一边问依兰:“你吹的那是什么曲子?好听得很。”
“这个啊,没有名儿,”依兰笑说,“我们那里的人都会吹,牧羊的时候吹着玩的。”
“能教我吗?”
“好啊。”
说着依兰就把笛子交到甘虎手里,手把手地教他按笛孔的指法和吹奏的技巧。
“吹笛时口里要润,吹出来才婉转如意,不然就干涩了。还有,吹前先把笛子在水里湿一湿,音色更加圆润清亮……”依兰一点也不藏私,仔细地讲解笛法。最后讲到呼吸时,她一再提到,“须得吸气悠长,深入内腑再徐徐吐出。于胸腹间着力,一呼一吸务求绵密平稳,若无断绝。”
甘虎听了,若有所悟。依兰让他吹一曲试试。他举起横笛,放到唇边。初始几个音吹破了,响虽响,却干涩嘶哑得很。他看看依兰,依兰笑着鼓励他继续。于是甘虎接着往下吹,竟然越吹越好。
同一首曲子,依兰吹奏时婉转优雅,如清风拂面;而他吹出来则激越高扬,好似劲风直上云霄。他牢牢记住依兰教他的呼吸要领:深吸气,缓吐气,一呼一吸,绵密悠长……吹到后来,他忽然惊觉,这不就是燕云长歌诀里的劲气呼法么?原来吹奏这首曲子,其实也是练功的法门之一?
吹完一曲,依兰笑着拍拍手,褒扬他说:“吹得真好,激越处如冰川化冻,比萧……比我阿爹都吹得好呢!”她眨眨眼,捅了甘虎一下说:“要不,你给这曲子起个名字吧?”
甘虎想了想,说:“我也想不出什么好名字……不过吹这曲子的时候,我总是想到大大的草地,草地上许多吃草的白羊儿。我想,这曲子不如就叫塞上牧羊曲,你觉得怎么样?”
“塞上牧羊曲,塞上牧羊曲……”依兰念了几遍,点点头,“很好听,就叫这个名字罢。”
此时草地上一条鱼蹦过来,尾巴在依兰脚面上一拍,湿了她的绣鞋。依兰嗳哟一声,轻轻跺脚。甘虎忙把那顽皮的鱼抓住,顺手把笛子交到依兰手里,说:“那些鱼该拾掇了。”说着自去生火剖鱼。他于此道颇为精通,三下两下就刮干净了鱼鳞,剖清肚肠,内外使粗盐抹过,削些尖树枝来串起。又在河畔以干树枝积成一堆,覆以树叶,使火刀火石引燃了,生起蓬蓬勃勃一大堆火。那些串好的鱼都被他插在火塘边上,细细地煨着烤。
依兰笑嘻嘻地看着他忙碌,随手把笛子一横,又开始吹那首塞上牧羊曲。笛声悠扬婉转,飘过山坡,飘过沉甸甸的高粱地,在旷野里快乐地回旋。
桑坡村外的一条土路上,蹄声踏踏,行来一队骑马的人。他们一行八骑,全都戴着白范阳毡帽,身披布衫,腰里各拴搭膊,脚穿熟皮靴。布衫颜色不一,鸦青的居多,只有为首那人是穿白。看他们的装束像是宋人,但两颊又搭着下垂的发辫,倒似北地的辽人一般。不过单看发辫也做不得准。大宋河北路毗邻辽境,北地汉儿之中,亦多有作契丹装扮的。
为首穿白衫的骑马人比他那些随从略瘦些,坐在马上却显得更加挺拔矫健。他在村口左顾右盼,忽然看见一个十几岁的小孩打马头前跑过去,连忙唤住了问:“那小哥,可曾见过一个小女孩,约莫……唔、十一二岁年纪。”
小孩站定,看看这骑马人说:“村里十一二的小女孩没一万也有五千,你却是问谁?”
这小孩语气颇冲,白衫骑马人身后一个着鸦青衫子的大汉听了大怒,把马一拍,忿忿地就要上前。白衫骑马人马鞭一拦,止住那鸦青衫子的大汉。他一点儿也不恼,反而微笑着掏出一锭碎银,抛给小孩说:“小哥,我不白问你的。好生回答,自有你的好处。”